宗祠党终于重回权力巅峰,可是白纯澹却必须立刻开始下一步的考虑。看起来现在帝党已经全线崩溃,但是皇帝还没死,公山虚也没死,帝党的精锐还有很大一批活着,一些强烈支持北征的高级军官随着风炎铁旅的解散,被分散到了各个诸侯国。但是他们仍然掌握着实际的军权,这是白纯澹不能不担心的。
“天驱”这个名字在这时候跳进了白纯澹的脑海,令他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天驱武士团这个神秘气息浓烈的组织在风炎朝的活动并不剧烈,远远比不上燮羽烈王以天驱大宗主身份建国的胤末时代。但是作为天驱的宗主,姬扬依然获得了相当一部分天驱武士的支持,这些人在北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北征被部分天驱武士看作消弭战争、建立“天下皆同”的一统国家的好机会,尽管也有一些天驱武士持相反的态度。这些支持北征的天驱武士加入军队(从一些资料看来他们中很多人原本就是军队的中高级军官),成为帝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让白纯澹感到威胁的原因是,他不太懂得这些天驱武士的动机是什么。一个世俗的武士,白纯澹可以用安逸的生活、权力、财富来笼络他,可以用他的家人来威胁他,从而控制他。但是天驱不同,这些人看起来是些不要命的理想主义者,白纯澹无从下手。
白纯澹相信天驱武士团的背后有一支还没有被发掘出来的宗教力量,暗地里支持着皇帝,这支力量不被除掉,东陆是不会安宁的。
这时候一个偶然的事件促使白纯澹做出了决定,那名率众生擒姬扬的淳国禁卫将军素昌龙被杀了,杀死他的恰恰是一位年轻的天驱武士。关于素昌龙,这个人在历史中的记载只是只言片语,无从了解他的身世来历。所以被杀,是因为他率众擒获了姬扬。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抓捕一个逆贼,按说素昌龙的行为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但是根据推测,素昌龙自己很可能也是一个天驱。他抓捕了作为天驱宗主的姬扬,是对组织的背叛,受到了组织的惩罚。在白清羽当政的时候,天驱武士们可以坦然暴露自己的身份,并且也服从各项律令,但是这件事让白纯澹敏锐地发现,这些天驱武士优先服从的并非政府和军令,而是天驱的某种内部准则。
换而言之,那是天驱武士团的法律。
白纯澹是杰出的权力执掌者,他深切地明白,如果东陆存在两种法律,必然会有动乱。
白纯澹决定清除天驱,连带着清除一切还没有效忠宗祠党的北征军高级军官。这是一次大杀戮,对于白纯澹来说,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但他是那种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手软的人。他传书各个诸侯国,圈定了第一批“党逆”的名单。所谓“党逆”,是说错误的北征是由结党的军官集团提出的,皇帝被蛊惑了,所以结党者要为之负责。谢孤鸣也为此警告过苏瑾深。
清除“党逆”的工作悄无声息的展开了,诸侯们非常配合。他们甚至主动提交名单给白纯澹,表明自己的军队中那些人可能是激进的帝党分子,应该被处罚。白清羽在风炎战旗下统一的军官们现在变成了诸侯们的心病,他们迫切需要拿回对自己军队的控制权。清除的方式非常直接——暗杀。
白纯澹选择暗杀为手段其实是一种好意,他只希望精确的清洗掉那些最危险的人,尤其是天驱武士。他不希望公开审判和直接颁布律令,这会导致这场清洗被无限制地扩大,诸侯会把他们想除掉的一切人都列入“党逆”名单里,而这不是白纯澹的本意。他只是要从帝朝的躯体上割掉最危险的瘤子。但是流血是会让某些人兴奋的,尤其是那些曾经不得不对帝党低头的公卿世家的家主们,他们如今又是掌权者了,他们希望看着那些不服从他们、让他们的威严扫地的武士们人头落地,他们要这些武士知道东陆从来都不可能是武夫的世界,这里掌权的人永远应该是高贵的公卿世家。
事实证明白纯澹掌握了一批非常精锐的杀手,这些杀手很可能来自于秘密的地下组织“天罗”。这个曾经横行于天启城的杀手集团已经沉寂了很多年,如今他们再次证明了杀人的技巧上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们。各地每天都有人被杀死,有人死在街头,在和家人漫步时,有人死在军营,莫明其妙地被杀于军帐中,也有人死在酒肆里,只是因为要了一杯烈酒以解悲愁,甚至有人在宫殿外等候面君时被摘走了人头。
这段时间很短,可暗杀之残酷和惨烈,几乎直逼那个黑暗颓美的“葵花朝”。
帝都的权力机器极速运转,每隔几天就有新的暗杀名单被拟定出来,迅速地传达到各个诸侯国。已经向宗祠党表示了效忠的诸侯们在自己的宫殿里恭敬地等候着帝都的来使——“缇卫”。这支原本创建于葵花朝的秘密武装本来就是一支纯粹的杀手部队,因为其不受约束的行动方式而被大臣弹劾,最终取消,而白纯澹紧急恢复这支部队的时候,甚至没有考虑到更换一个名字。他不需要掩饰了,他派出“缇卫”,就是告诉诸侯们,这些使者负担着杀人的任务,。
当血腥的暴风从帝都向着四面八方肆虐而去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这个人是——苏瑾深。
他是帝党精锐中唯一一个没有下狱的,因为他选择了屈服。他被剥夺了一切的兵权,遭软禁于稷宫。但是他比皇帝白清羽都多些自由,病入膏肓的白清羽不能步出太清宫,而苏瑾深还可以散步街头,只是要在缇卫的重重“保护”之下。名义上他还是皇室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各地清除“党逆”的消息也传到了他耳朵里,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不断地给大臣们写信,试图营救他原来的部下们。但他没有一次获得面见这些大臣的机会,他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经和一个废人没什么差别了。
一个意外事件震动了苏瑾深。一名淳国都尉曲子寒被暗杀于毕止,他的儿子求告无门,把父亲的人头割下,携带着悄悄潜入帝都。这个年轻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层出不穷的暗杀是淳公爵敖毅川所为,他希望有机会向皇室大臣直接进言。但是这个年轻人在帝都没有人脉,自然也见不到什么皇室高官。他流浪于街头,发现依仗整齐的苏瑾深漫步于那里。年轻人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一位皇室高官,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缇卫的队列里,高声向苏瑾深申诉。他被阻拦之后,把包袱里父亲的人头抛向了苏瑾深。这种冒失的行为当然是以年轻人被杀为结束,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苏瑾深当时所遭受的锥心之痛。
史载,胤武帝北离十七年冬十一月十一日夜,苏瑾深仗剑出稷宫。没有缇卫能够阻拦他,这些以暗杀为生的人大概从来不曾想过苏瑾深为什么很少冲锋陷阵,看起来这个破军之将并不长于武术。真实的原因是苏瑾深确实不擅长战场武术,他从小学习的就是刺杀武术。帝都苏氏,这是源于天罗的家族,苏瑾深不能像姬扬那样策马嵋宫内无人可挡,但是单衣仗剑,他可以让对手在第一个照面的时候就气绝。
此时宗祠党的领袖们正在谢孤鸣的家里议事,也就是谢家老宅“白夜城”。这个老宅的防御几乎是天启城里的大宅中最强的,它拥有十二尺高的围墙,被一道水渠围绕,而且其中的走道异常复杂,众多的房屋把中间的主楼围绕起来,这座主楼用了很多铁制品装饰,极高大雄伟,呈一座塔形,被天启城里的人们称为“铁塔”。“铁塔”上的人可以轻易把下面的一切异动收于眼底,而登楼的道路只有一条,被缇卫们严密地防守起来。宗祠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开会,自然也有他们的理由。
然而苏瑾深突破了一切防御,在宗祠党开会的时候闯入了会场,提着一柄粘了血污的剑。
破军之将以刺客和死士才有的方式,把他的剑插在会议桌上,把他自己的生命也坦然放在那里,以求自己战友们的命。
最终他求得了。
“天下咸高其义。”(《大胤皇家镜明史》)苏瑾深并非是去刺杀的,虽然这件事反映出他作为帝党亡命徒的一员,绝非无胆之辈,但是他仅仅是争取一个在宗祠党秘密会议上直接发言的机会。根据推测,他分析了形势,劝说宗祠党放弃对北征军官的清洗,并且把自己所知的一些事实说了出去。事实上北征军官们也疲惫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曾在年轻的时候被皇帝“天下一统”的理念感召,但是他们现在已经老了,在北方遭遇了重大的失败之后,自己也开始质疑北征的意义。宗祠党把他们看得太过危险了,尽管仍有死忠于皇帝的热血汉存在于其中,但是这些人已经无法号召起一场勤王之战了。
宗祠党这一次表现了非常合作的态度,他们接受了苏瑾深的意见。
《大胤皇家镜明史》中对于这件事的描述异常简练:“瑾深遂往,见诸大臣,以宽仁说之,众皆然其言,遂平积案,减杀伐。”如此大事的记载却如此简练,大概很多事情史官也不知道,或者即便知道也难以如实载录。
不过,这件事很难说是苏瑾深一个人的功劳,至少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他的敌人——谢孤鸣。
谢孤鸣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身为宗祠党年青一代的拔尖人物,深受宗祠党老一代权力者们的信任,却是苏瑾深和公山虚的忠实崇拜者。谢孤鸣曾亲笔写下很多诗篇纪念北征,尤以描写公山虚的阴谋决断和苏瑾深的运筹帷幄的为多,不乏褒奖甚至吹捧之词,一些搜集北征年间故事的文人笔记和野史也由谢孤鸣个人出钱收敛编辑,并且印成书公布于世。这不能说风炎铁旅的政治理想如何清晰高尚,但是他们的人格和行为方式有种强大的感染力,或者说污染力。
谢孤鸣有一首赞美公山虚的五言诗存世:“剑起扬清波,啸歌摧敌胆。”好玩的是公山虚似乎唯一一次暴露出还会一点剑术便是在淳国嵋宫的山阳阁里,那一剑堪堪是砍在了谢孤鸣自己的肩膀上。谢孤鸣看来对此并不太介意,只是不知当时他是不是被公山虚的狠劲“摧敌胆”了。
谢孤鸣以其才智被白纯澹所赏识,在成功地布置了对帝党的剿杀后,谢孤鸣在宗祠党内俨然仅次于白纯澹的人物,因为他的年轻和稳重,更获得了多方的信赖。但是谢孤鸣却是宗祠党里最大的温和派,他一再地公开表示白清羽对于帝朝稳定的重要性,并且认为局面已经平定,没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应该善待那些生还的军官。但即使以他的地位,这个意见也很难被接受。
于是谢孤鸣奔走于公卿之间,频繁地展开游说,力图减轻公卿们对帝党的敌意,避免这些偏执的老人们为了报复之前白清羽对他们的压制,而贸然采取激进残酷的手段。当时在谢家老宅召开的会议很可能就是在商讨这件事。谢孤鸣这么做有着充分的理由,并非仅仅出于他个人对苏瑾深的崇拜,他的理由是外敌。他力图向不懂军事的宗祠党老人们说明,蛮族并未完全失去战斗力,而真正没有在这两次战争中受损的还有羽族,这些都是疆土外的威胁。钦达翰王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在北征之后不久,便以若干战例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好战的人。
和白纯澹一样,谢孤鸣是个语言上的天才,娓娓动听的演说家,同时还是一个诚恳的后辈。听了他的陈述以后,原本已经杀红眼的老人们恍然大悟,谢孤鸣也获得了他所需要的授权。
他获准紧急向羽族派出特使,去巩固胤朝和羽族的那份盟约。那份盟约是在白清羽主持下达成的,现在宗祠党需要这份盟约被让渡给他们。这位出使羽族的奇才就是前一次为白清羽出使的高拱斗,此人无疑是个羽族通,他的一生没有任何其他功绩,却真正做到了“凡是羽族相关的事他都能解决,凡是羽族不相关的事他都不能解决”。他是个结巴,作为使节这是绝大的缺陷。可他说话不行,却善于歌唱,羽族的神使文极富音韵,说得快了很像是歌唱。高乖哦你都的天赋在神使文上得到了充分的应用,他可以唱着歌和羽人们交流,不但音色优美,而且词句典雅,让人油然生出信任感。他是个天生的歌者、诗人和哲学家。羽皇很喜欢这个东陆的使节,亲昵的称他为“东陆人的云雀”。
谢孤鸣还动用了自己的妹妹,贵为青阳部大阏氏的阿钦莫图,委托她向钦达翰王说明,现在发动蛮族和东陆之间的战争对于双方都没有好处。也许年轻的钦达翰王可以趁着白氏内乱摧毁胤朝,但是他无法获得东陆的任何一片土地,因为即使白氏的统治不复存在了,各诸侯国依然会抗击来自北陆的敌人,而蛮族各部落之间还未平定的局势会是钦达翰王的心腹大患,如果他贸然出征,他会面临和白清羽一样的困境。谢孤鸣还非常“好意”地告诉钦达翰王,他的使节和羽皇的沟通非常成功,羽皇意识到东陆虽然受到了一些损失,但是依然有着强大的国力,隔着海峡,宁州对于东陆鞭长莫及,东陆巨大的战略纵深也会给羽人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羽族人口相对很少,难以统治巨大的疆域。羽皇仍旧认可东陆皇帝对于羽人的好意,却把蛮族看作自己的劲敌。谢孤鸣劝钦达翰王多注意灭云关以东的羽人。
钦达翰王如谢孤鸣的猜测,虽然好战,却极聪敏。他从这些看似威胁的劝说中看出了谢孤鸣的善意,于是亲笔回信给谢孤鸣,表示他和白清羽之间的盟约对于东陆的任何掌权者都是有效的,在他的有生之日,蛮族人不会踏上东陆的土地。他并且派人送了一只“夔”的巨角给谢孤鸣,作为迎娶阿钦莫图的聘礼,在信中极有礼貌地称谢孤鸣为“尊兄”。
谢孤鸣接到这封回信的时候欣喜若狂,当时他正在湖上和公卿们泛舟和唱咏,接到消息的时候失去镇静,手舞足蹈乃至于掉进水里。他立刻在公卿中借贷了五万石粮食,作为回礼送给钦达翰王,称之为阿钦莫图的嫁妆。让这些公卿割肉送礼给蛮人,难度是相当大的,谢孤鸣为了凑足这个数量,不但把家产都捐了,而且到了挨户求告的地步。最后还是白纯澹一纸书信,传达给世家的主人们,要求他们必须按照谢孤鸣的数量贷出粮食,以皇室内库为保,谢孤鸣才勉强给妹妹凑够了这笔历史上罕见的高额嫁妆。
白纯澹当然不关心阿钦莫图的幸福,他却深刻地理解谢孤鸣的用意。蛮族确实已经衰微,谢孤鸣所担心的却是失去了牛羊和大量的人口之后,蛮族人能否活过接下来的冬天。如果他们活不下去,以蛮族人的性格,他们会选择玉石俱焚,不顾一切地南下掠夺,再启战端。而钦达翰王也将难以压制。所以为了规避战争,东陆必须在这个冬天养活蛮族人,即使为此饿饿肚子。
不过谢孤鸣这些贡献被苏瑾深的光辉湮没了,人们记得的是那场孤身夜袭式的“谈判”,以及一个人不归的勇气。风炎朝年间的各种文人笔记都提到了这次谈判,说法各不相同,有的说苏瑾深侃侃而谈,声震数里,夜间周围的居民都能听见白夜城中的宏论,也有人说苏瑾深能够突破众多防御进入白夜城,是一个羽人带他飞起在空中,让他落了下去,不一而足。
这些文人写笔记时尚有些消息来源,读来多多少少有些真实的影子,市井说书客们可就全然不管这些了,他们只求把这段传奇往事讲得吐沫飞扬,力求听者无不心驰神往,继而慷慨地洒下银钱就好。所以按照《白夜城破军大斩魁》的说法,月圆之夜,苏瑾深闯入白夜城,骑着一匹龙血骏马,手把两杆丈二铁枪,在白夜城里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前前后后放翻了七十二名“缇魁”(演艺小说中称缇卫的领袖称为“缇魁”,但是这个官职在缇卫中并不存在)和五千精锐,斩杀天罗绝世刺客铁龙鳞和阴月夕,一身赤血,仿佛鬼神,最后他赤手爬上铁塔,神兵天将似的出现在宗祠党奸贼的面前。宗祠党的老家伙们当然是吓得面如土色,跪地求饶,苏瑾深把斩奸之剑“血河”投掷于宗祠党首领谢孤鸣面前,誓言再有一桩党逆冤案,他必杀当场的全部人。最后坦然走出白夜城,无人敢挡,遂得“破军”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