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躺在那儿,抬头看了看圆形的天空。
“这是口井,真的……在老河络家的院子里。我们还是有进展的,至少我知道我们的准确位置了。”辛不弃乐观地说,“好在井里没有水……倒霉,怎么有条蛇啊,你不怕蛇吧?”他闪电般地拣起地上一片绿叶子,塞到嘴里,果然,那片薰草叶子一塞,那条蛇对他就失去了兴趣,甩甩尾巴爬走了。
青罗敲了敲四面,都是坚硬的石壁,虎蹲钻的竹筒在掉下来的时候被他们给压断了,而辛不弃装满工具的大口袋还躺在他们挖的横洞里。
三丈来深的井,他们试了各种办法,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被困住了。”辛不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沮丧的神情,他悲哀地说,“我们完蛋了,会在这里被活活饿死的。”青罗说:“我们还可以投降,只要大声喊就行了……”“想都不要想,”辛不弃咬牙切齿地道,“如果落在那个恶毒的老河络手里,我们会死得更惨。”一想起那恐怖的莫铜,他就无力地靠着井壁溜到了地上。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辛不弃长叹了一声,对青罗说:“是我拖累你了,我就知道,跟着我的人都倒霉。虽然我从小就梦想成为厌火城人人羡慕的神偷,我很努力,却总是失败。我小时侯偷东西就老是被抓住,后来其他人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做案了,我只好自己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管怎么努力,怎么拼命,最后总是会出岔子。
“我想学割包,却把自己手指头割破了,弄得事主一襟子血,他还要叫我赔……我想偷把葱,也被狗追了半天,裤子全都撕烂了……我总骗别人说我偷东西很厉害,曾经干过什么什么大案子,其实都是假的,其他小偷都看不起我,出去干活的时候也不叫我,我只能拣些他们看不上的东西偷……”辛不弃越说越伤心,皱着的小眼睛里热泪盈眶,嘴唇抽搐个不停。
青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蹲下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嗯,大叔,其实我觉得你很行的,会自己发明那么多工具。别灰心,只要好好努力,你一定会……会成为神偷的——不过,为什么非要偷东西呢?”“我猜是因为习惯吧,”辛不弃抹了把眼泪说,“我出生在下城区,在这里长大,不偷东西,还能干吗?”“嗯,”青罗又挠了挠头,“除了偷东西,总会喜欢上点别的啥吧?”辛不弃眼睛一亮,道:“那倒也是——我学过吹笛子,最早是找断肠街的黑脸书生学,但他的笛子里藏着飞针,吹出来的音调总有杂音;后来我又跟前门楼子卖唱的瞎子学二胡,但他的二胡里藏着长剑,拉弓子用力太大,就会掉出来;再后来我有一次看到天香阁的娘们儿跳舞,就突然有了人生目标——改行学跳舞。”“跳舞……”青罗瞪大了眼睛。
“没错呀,”辛不弃骄傲地说,“……都说青楼黑呀,那真黑,说是不能白看,要交费。这样也好,我偷东西就有了目的,就是为了攒钱交费——看一次贵得很呢。钱如果够多,我就上天香阁去,让露陌跳一支舞。哎呀,那舞跳得没说的——如果能跟她学上一学,或者让她正眼看我一次,啊呀呀,那真是死了也值了。”辛不弃还在那里充满憧憬地叙说着,却看到青罗面红得如要滴出血来一样。他慌张地看了看脚底下是不是有蛇:“怎么啦?你中毒了?”“露陌?”青罗确实跟中了毒的症状一样,他慢慢地张开嘴唇,吐出了这个词。
“露陌。”辛不弃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是说你也知道露陌?”“那当然。我不但认识她,我还爱上她了。不光是我,全下城的人都爱她。”辛不弃回答说。
接下来的数柱香时间里,青罗从辛不弃的嘴里知道了这个跳舞的小姑娘的许多故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厌火下城,虽然身为羽人,却永远飞不起来;她天生喜爱跳舞,喜欢热闹和露天的生活;她住在天香阁里,随自己的心意见客人,那里的老板也不过多干涉;她是个蜜蜂一样的女人,轻巧的脚上长着翅膀,总在各种各样不真实的生活片段中飞旋来去;她天真,热情,似乎不谙人事,却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如果你被她的甜蜜所吸引,靠得太近的话,就有可能被她的利刺所蛰伤;她常在下城那些破败的巷子和危险的角落里闲逛,那些粗鲁的下城居民都很喜欢她,他们喜欢她跳的舞和她的快乐身影……青罗入迷地听着辛不弃讲述露陌的故事,心里头惭愧不已。他深深地爱着这个人,却不如一个小偷对她的了解多。他越听越是爱她,腾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说:“我要从这里爬出去,我要去见她,我一定要找到她!”“哈哈,”辛不弃坐在地上嘲笑他说,“这也没什么,到厌火城来的年轻人,一半都想着能在天香阁喝上一次酒,睡上一夜,那是所有人的梦想。你们全都没戏。”青罗的脸又红了,这一次是羞涩的红。
“我不知道她是……”他说,“一年以前,我在青都边的舆图山上碰到过她一次。那时候我在山上不小心被蛇咬了,她用花锄赶走了蛇,又用草药救了我。”他把嘴里叼着的薰草吐出来给辛不弃看:“这种草,就是她教给我用的。”拿着那片薄薄的绿色草叶,青罗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遇到露陌时,那个女孩用纤纤小手将这种草叶敷到他伤口上的情景。那时候她跪坐在他身边,俯身向前,看上去弱不禁风,却自有一种难以述说的力量。她的眼睛很大,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引人注意,就是那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天真深深地打动了他,和她对视的时候他如遭雷击……许多天以后,他的蛇伤好了,却更深地陷入到另一种病痛的折磨中,那就是相思病。
青罗讲述起自己的故事来:“后来我知道她是到舆图山去采集花种的。那里有一种水艾花,在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才会开放。虽然花朵很小,如碎星星一样撒落在草丛里,几乎看不到,但香气被雨水打湿而四处弥漫的时候,尤其动人。她到那里采花,说是要种到自己的院子里。
“我们草原人受了恩德,就一定要想办法回报。我看她那么喜欢花草,就花了一年时间在各地搜集各种奇花异草,装了一大口袋,这次有事到厌火,正好带过来送她。”“一年的时间?哈哈,只是为了回报?没这么简单吧,你一定是被她迷住了。”辛不弃这会儿已经忘掉了自己的伤悲,指手画脚地嘲弄起自己的伙伴来。他正张开嘴哈哈大笑,突然脸色一变:“糟糕,我把薰草给吞下去了。”他心急火燎地转向青罗问:“喂,吃了这草没事吧?我会不会被毒死?”青罗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知道,谁也没吃过。”“可我现在没薰草了。”辛不弃带着点惊恐说,“那条蛇溜回来怎么办?我从小就怕蛇。你腰带里还有吗?让我看看……”怀着对蛇的巨大恐惧,他扯开青罗的腰带,什么醉鱼草啊、薰草啊,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草种和奇形怪状的叶片掉了出来。其中有七八枚小小的钩针状种子,原本钩在青罗的腰带上,被辛不弃扯落在地。那几枚细针一落到地上,登时发起芽,随即抽出长长的带钩藤蔓,在空中摆动起来。
“这是什么?”辛不弃将两三根摆向自己的藤蔓挥开,“唉,别过来,真讨厌。”Www.Lcread.Com那些藤蔓当中,有一株嫩藤长得尤其快,它像蛇一样弯曲着,飞快地向井壁上攀爬而去,一会儿工夫就爬上了半壁。
青罗也咦了一声:“这是青蛇草啊。”这正是昨天鹿舞在骆驼上掏出来的大刺瓜炸开后钩在青罗衣带上的几枚种子,它们的兄弟昨天可教龙不二吃了不少苦头。
青罗解释说:“这东西也叫青蛇藤,只要落到地上,就会生根发芽,长得特别快。长大后力量大着呢,还能听人的驾驭,不过每颗大瓜里,只有一粒小种子会最终长成大个子。”他脸上露出有点紧张的神气说:“奇怪,我从来没见过它们能长得这么快,这东西蛮危险的,长大后就不好控制了。”“我讨厌蛇,”辛不弃宣布说,“赶紧现在就把它弄死吧。”“不过,它也许能把我们从这井里弄出去呢。”“我改变主意了,”辛不弃立刻改口说,“我们可以再等等看。”仿佛如他们意愿似的,青蛇草飞快地蔓延着,速度惊人,只半柱香工夫,如蛇信子一样的梢子,就已经搭到了井口。它吮吸着弥漫在这片区域里的那股看不见的强大力量,肆意翻卷生长,向外探寻它的新领地。
辛不弃和青罗的脑袋冒出井口,他们攀着青蛇草一会儿工夫就长得粗如大腿的藤蔓,爬了上来。
老河络不知道跑哪去了,透过窗户,还可以隐约看到屋里的情形。辛不弃指点着说:“看,那个红匣子,就是我们要偷的东西。”“那我们快走啊。”“等等,过不了院子的,”辛不弃压低声音,“这里地上全是机关,沾都不能沾,唉,要是这株青蛇草能朝那个方向长就好了。”“可以试试啊。”青罗用手扶正青蛇草梢头,指着屋子对它悄声轻语,“我是你的主人。小蛇,快往那边长去。”如同真的听懂了他们的话,青蛇草的主藤在风里摇摆着,粗大如水桶,它高高地昂起头,仿佛要伸向天空,然后一低头,朝正房的方向伸了过去。一路上它向两侧伸展开细小的分支,手掌状的叶子飞快地舒卷,遮蔽了天空。
辛不弃叫了声好,青蛇草已经从窗户一头探进了正房。辛不弃和青罗顺着青蛇草结成的桥顺顺当当地跟着爬了进去,果然一点机关都没触动。
一进屋子,辛不弃就闻到酒气熏天,耳听到鼾声如雷,他道了声:“操,你能相信吗,这死家伙醉倒了还冲我竖着中指。”青罗说:“也许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食指,所以竖起来的就是中指啊。”辛不弃想了一想:“对,你说得有道理,据说不少傻河络一出生就要砍掉一根指头,献祭给他们的盘觚大神。真是傻透了……”他絮絮叨叨地评价着,刚想考虑个稳妥法门,去摘那个恐怖之极牵挂着许多机关和法术的红羊皮匣子,一转头,却看见青罗既无知又无畏,已经将手向盒子伸了过去。
辛不弃大喊了一声:“小心!”然后又加了一句“啊也!”一个箭步蹿到柱子后面趴了下来。他趴了良久,未见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探头一看,却见青罗已经将那红盒子摘了下来。
他上前一把抢过红盒子,揣在怀里,嚷道:“我的!”这时,他们却同时听到一声喊:“喂,你们两个。”他们两个转头一看,却看见老河络摸着头,刚刚爬起来,对着他们两个喊叫。
“别让他发动机关。”辛不弃惊恐地喊道。
青罗眼见事机不妙,从腰里摸出的一片醉鱼草揉成一团,扔了过去,正好命中老河络的大鼻子。
“你——!”老河络莫铜怒目指着青罗说,“我已经不想喝了……”然后轰隆一声,又倒地睡过去了。
“哈哈!”辛不弃狂笑了一声,“终教你落到我手里。”他咬牙切齿地道:“把他的机关都给毁了,我要疯狂报复他。把他吊起来打一顿,哼哼,不解气;把他毁容,哼哼,也不解气……我要……”他还没说完自己的复仇计划,那条青蛇草已经在空中越长越粗,像巨蟒一样翻卷,发出呼呼的声音,青罗可以看出它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向铺着大块青砖的地面一头扎了进去。
那一下真是地动山摇,数百块青砖啪啪啪地向上飞到空中,地面一阵搅动,仿佛泥土沸腾、火山爆发,自地下发射出无数的短箭、飞矢,还有粗如儿臂的投矛,将屋顶打得千疮百孔。青蛇草伸入土下的茎扭动着,翻腾起整排整排的泥土巨浪。一看就知道,地底下在发生着最可怕的打斗。
辛不弃和青罗还在发呆,地上倏地开了一个大口,从那洞里闪电般跳出一个人来。辛不弃离得近,青罗见他突然朝空中挥起奇形大刀,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显见他和跳出来的人影已经交了一手。
辛不弃向后直飞出去,在空中兀自喊道:“抓住她,妈的……臭婊子……”那道人影却不恋战,一脚踩上了青蛇草的藤枝,朝上方箭一样冲去,穿破瓦顶飞跑了。
青蛇草的活力弱了许多,似乎是在地下吃了大亏。主藤不再乱卷,而生出了上百条气根,垂入地上,朝四周伸展出去,将整间屋子侵占了不少。
青罗看见地上落了一个皮包裹,隐隐地发着光,他顺手拣了起来,心想也许是刚才那个女孩子掉落的,什么时候见到了可以还给她。
辛不弃从地上爬一来,一眼看到,又抢过来揣到怀里。“我的!”他喊道,“也是我的。龙不二有言在先,除了那个红盒子,其他的宝贝都是我的。”他指挥青罗说:“再找找,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如果没有,就帮我把那付手套找回来……”话音未落,却见被青蛇草钻出的地下坑洞里又是一阵摇动,土里突然冒出两个高大的木头傀儡,挥舞锋利的铁爪,转过头来,用绿莹莹的眼睛盯牢了辛不弃不放。
辛不弃在这几个傀儡的手上吃过大亏,登时大惊,扯了青罗一把,喊道:“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