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登天道上冰牙客栈的老板苦龙和虎头被铁问舟招到城里。
他们没有被引到城东长生路的铁府,而是被带到城南的雷池去。雷池是一个方方整整的天然池子,即使在大白天看,池水也因为深邃而发黑,它长约有六百步,宽有两百步。池子中心有一个圆形的小岛屿,名叫天心丘,面积不大,正好放下一座临水小阁,一株花树而已。
那株花树是有名的金枝珊,树干如珊瑚一般殷红,白日繁花满树,到了夜里,花叶全谢,只有光秃秃的树干树杈放出幽幽的毫光。
这儿是铁问舟避暑的云天水阁所在,一进夏季,除非得到铁爷的同意,就没有人可以靠近雷池周围。天心丘又无桥无路,只能靠一叶小船摆渡进去,整座雷池上,也就这一只小船而已。
苦龙和虎头跳上小船,那划船的水鬼精干皮实,扎着黑色水靠,裹着红头巾,在黑夜里就如一团火在烧着。他坐在船上,带着那种御前侍卫的骄傲神气。苦龙和他相熟,知道他是海钩子中一等一的高手。虎头历来讨厌坐船,尤其是这种小扁舟,这时候苦着脸往上一跳,轰隆一声砸起万顷水花。那水鬼哑声一笑,一点竹篙,小船笔直地向池心荡去。
虎头紧紧地抓住了两边船帮,知道要是落入水中,那怕自己身躯庞大,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被水中的成群的突齿虎刺鱼撕咬得剩下一堆骸骨。
不一刻荡到天心丘的岸边,铁问舟早在花树下一领席子上盘腿而坐,等着他们了。岸上再无他人,甚至连仆人也没有一个。
苦龙对此并不奇怪,这儿的警备外松内紧,不说雷池边布有暗岗明哨,只要有池水里的突齿虎刺鱼,只要控制了这条船,雷池就难跨越一步。
第一次见到铁问舟的人都会吃上一惊,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已过中年的无翼人。平心而论,他的头颅巨大,富有魅力,一头浓密、灰白的头发像狮子那样蜷曲着,披散在他粗大的脖子背后。在这狮子一样的头颅下,却是一套缝制简单的粗布服装,铁问舟手里拿着只烟筒,除此之外身无长物,腰带上最简单的挂饰都没有,穿着打扮都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他身形已经发福了不少,甚至胖得骑不了马。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人手下掌管着上万的厌火帮众,不会相信他曾经被以十万金铢的价格悬赏捉拿过二十年之久,不会相信他就是厌火的主人。
苦龙和虎头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他们低垂下脑袋,等他发言。
而铁问舟神态和蔼,语气舒缓,仿佛路上相见的农人,在问另一个人吃过饭了没有。他问:“听说你在城外拿了茶钥公子手下的一把刀。”“拿了。”苦龙哈哈一笑,“靠,有吃白食不给钱的吗?”铁问舟唔了一声,点了点头:“茶钥家毕竟是官家的人,时大珩的人当日就把帖子送到我的府上了。你这把刀,就给了我吧,我叫人送一万钱到你的客栈去。”苦龙说:“不用了,也就图个乐子而已。铁爷喜欢,拿去就是。”“钱,是时大珩让我转交的,”铁爷缓缓地说,“该收的你就收下,也算是给他个教训,一万钱自然不够,你就当是贱卖给我的吧。”“铁爷,您太客气了。”苦龙抱了抱拳,他说话虽然带着无翼人的粗俗和豪爽,神态却始终是恭敬的,“您老联合起三帮五会前,无翼民哪有一点地位,总是被人欺负,就算挣的钱再多,终究都是低人一等的奴仆。一把刀值得了什么。”铁问舟微笑起来。他这一笑,顿时拂拭去身上那股庸懒的农人形象,这就如同背后的花树,虽然暗淡之光不足以全现其妖娆,却可让人想到白天时的绚烂之姿。他面色温和,满意地微笑,说:“叫你来,是还有其他事。”“是上城那边的事吗?”“如今情形多变,谁也吃不准。青都和鹤鸟儿争权夺利,本来不关我们的事,”铁问舟的面上露出萧索之色,“厌火已经许多日子没动过刀兵了,对老百姓来说,能躲一天是一天——但有许多事情,又是躲不过去的。”铁问舟的犹疑让苦龙有点奇怪,这可是他从未见过的。这个始终笑容满面的矮胖掌柜为难地搔了搔下巴。虎头早轰隆隆地拍了胸脯喊出来:“我们厌火城的好汉,可从来没怕过别人。铁爷,我们早做准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铁问舟点了点头,说:“我不担心打战的事,只是目前宁州各方势力纠缠交错,沙陀、翼动天、鹤鸟儿,还有其他七镇,要是站错了一步,对下城人来说,就是大难啊。”他转头对苦龙说:“铁君子、好汉帮和海钩子的各帮首领,我都知会到了,要大家多小心,但白影刀,就只能靠你去联络了。”“知道了。”苦龙肃然道,“影者各堂,现在是由谁统领?”“白影刀不在了,就暂由黑影刀统领着。晚上我也会找他谈一次。”苦龙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说:“影者是铁爷的近卫部队,铁爷不可放权太过,得收着点用。”“这个我知道,”铁问舟有点心不在焉地说,“我会把他们放在刀刃上的。有我在,影者自然就不会有二心。你不用担心这个。”等苦龙和他的大块头伙伴走后,铁问舟把铜烟嘴塞到嘴里,沉思起来。战争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一直有密报说他的人里有人在和羽鹤亭接触,但却不知道具体是谁。在所有这些帮派之中,他可以信任谁呢?战争其实早就开始了,只是没有人知道在哪儿打,也不知道怎么打。它在每个人的脑后窥视,喘着粗气,吐露獠牙和红色的信子;战一打起来,那就铺天盖地,水银一样渗透到每一个角落里,城市中的每个人都陷身战场,无人可以幸免。
那一夜注定是多事之夜。苦龙走后不久,羽裳按照胖掌柜的指点,也来到了雷池边上。她撮起嘴唇,吹了三声口哨。树后面果然转出来一个人。那年轻人面目和善,黑衣红头巾,若不是自己现身出来,隐藏在黑暗里,还真是让人注意不到。
他看了羽裳手里的名刺,微微笑了起来:“原来是苦龙的朋友。你先在此等等,正有客人坐小船过去。等他谈完了事,我就带你去见铁爷。”羽裳舒了一口,心想能见到这个神通广大的铁爷,事情就大大有望了。她朝池心看去,果然看到一只扁舟,正悠悠地朝池心的天心丘荡去。天心丘上灯火明亮,隐约能看到一个白衣的胖子,正盘腿踞坐在岸边花树下,意态悠闲。
“那就是铁爷吗?”羽裳惊讶地问道。
那红头巾的小伙子唇角微微一翘,也不回答。
羽裳看到那一叶扁舟上孤立船头的背影。她想起什么来,不由得皱起眉头,问:“刚才进去的那人是谁啊?”那人也不隐瞒,道:“那是铁爷的心腹影刀啊。”黑影刀跳上岸,先以专业眼光挑剔地四处看了看,才对铁爷行了礼。他皱了皱眉,说:“战事已近,这儿不太安全,铁爷还是该换个地方。”铁问舟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黑影刀也不躲避铁爷犀利如刀的目光,直挺挺地站着说:“是我的错。我本已盘算周密,非要了鹤鸟儿的脑袋不可。没想到功亏一篑,铁爷要罚我,我无话说。”“我罚你,不是罚你失败,是罚你处事不明,擅自行动。此刻下城的府兵、上城的厌火军、庐人卫全面出动,沿街搜拿刺客,砸了上百个摊子店铺,抓了数百名无辜百姓,就是要逼我交人。你说我该怎么办?”铁爷将寒冰一样的目光扫向黑影刀,顿了顿,继续道,“按例要给你说话的机会。你说吧。”“不错,我要说。”影刀梗着脖子说,他的双目炯炯有光,就如钉子般锐利,铁爷的责难就像铁锤,越砸它就越是坚挺,刺入人心也就越深,“影刀行动,历来都是白影刀拿主意,黑影刀策划执行,未必每次都经过铁爷你同意。”铁问舟“唔”了一声,对这话不置可否。
黑影刀向前走了一步,有些激动地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铁爷这两年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管的事少了。白影刀可是十年前就死了,这十年来,都是我代理全掌影者各堂,厌火全城二百八十条大街小巷是理得顺顺帖帖,下面的情形我了解得清清楚楚,整个宁州不论是八镇还是青都,只要有风吹草动,立刻报到我的耳边。这两年来,厌火的生意是日见作大,鹤鸟儿对我们却是步步进逼,庐人卫不断扩充,府兵驻处也增加到四个,全扎在我们的地盘上。这岂能容忍。
“铁爷,我跟着你打拼了二十多年了,手底下杀的扁毛,不到一千也有八百了吧——早把这班骑在无翼人脖子喝血的鸟人们看透了。他们的牙比毒蛇的牙还要刁,一旦咬进脖子,就绝不会松开。我们后退一步,他们就逼前一步,总之是要把刀顶在我们的咽喉上。我们打打杀杀了这么多年,不能到老了,眼看着大好江山都落入到别人的手里啊。”铁问舟叹一口气说:“影刀,你忠心耿耿,为了兄弟们尽力打拼,耗了不少心力,我是知道的。这十年来辛苦你了。只是你小事把握得稳,大事就嫌急躁,我看还得有个白影刀来控一控你啊。”黑影刀低了头,沉默半晌,仿佛有点泄气,对铁爷说:“那么谁合适呢?黄脸虎还是贾三?”铁爷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白影刀留了传人。”黑影刀仿佛有点吃惊,很快又平静下来:“白影刀有后人,那是再好不过。为什么不早点让他出来呢?”“我要在火上烧他三遍,在水里淬他三遍,把他炼成一把快刀,这才该承继他的位置。
“你刚才说的不错,我们一起厮拼了这么多年,流的血铺满了厌火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死了许多的好兄弟,图的是什么呢?我铁问舟求的从来不是权势,跟着我打拼的老百姓也不会求权势,他们无外乎指望能过上个安稳日子——只要能有一线和的希望,我就不想挑起战争。”“铁爷,”黑影刀着急地说,“宁州飘摇,欲置身事外,岂可得乎?只有投身其中,成为真正的当权者,让权力说话,才能保住这安稳的日子啊。”他咬牙切齿地说:“和羽鹤亭摊牌吧,只要正式开战,我有把握在三天内拿下羽鹤亭的脑袋。用杀人来表明立场,这就是厌火的说话方式。大人,就放手让我去做吧。”他那急切的眼中放出的火光,几乎要把整座岛屿点燃,但铁问舟却显得无动于衷。
“我会考虑的。”铁问舟说,但他的语气里毫无热情。
黑影刀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仿佛做一个艰难的抉择。“好,那就照此办吧。”他说。
“不要被他们的挑拨惹怒。你出去躲几个月,我会想办法跟羽鹤亭解释的。影者那边,我也会交代清楚。”黑影刀凝视耀眼生辉的花树下的铁爷,铁爷的眼圈是灰暗的,他的脸颊因为多肉而起皱了,他觉得叱咤风云三十年的铁爷,果然有些老了。
“我走了。铁爷自己保重,若羽鹤亭有异动,必然要首先对付你。”他对铁问舟说。
“这里四面都有人守着,你不用担心。”铁问舟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去。
黑影刀环顾四周的黑暗,暗想这些黑漆漆的幕布下,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紧盯着这座小岛。他告别铁问舟,上了小船,朝岸边划来。
眼看着那叶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近,羽裳的心却如坠寒冰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紧张情绪,如同弥漫开的夜雾,将她重重包裹在其中。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怪叫,她抬头仰望,看到一只黑色的猫头鹰从厌火城的暗夜中掠过,在点点星空上留下一道黑痕。
她望向天心丘,望着那个唯一可以帮她找到风行云的白衣人,猛然间眼睛一花,却看见他身后又多了一人。那人影影绰绰地站在花树后面,个子不高,行动却轻飘飘地,如同鬼魅一样。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却听到身边的年轻人也“咦”了一声。
隔得如此遥远,他们也能看到那人在铁爷背后起舞般拔剑的动作。他们从来都没听到过如此悠长好听的拔剑声,如同冬日里跃然而出的太阳,一点杀气也没有,只让人觉得懒洋洋的。那人刺出去的一剑同样地轻捷飘逸,如蝴蝶展开翅膀一样幽雅。羽裳仿佛觉得他那一剑刺得极慢,时间被无限放大,但偏偏又不能做任何动作,甚至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
天心丘上传来了铁问舟惊诧的怒喝,那是狮子突然落入陷阱的咆哮。只是电石火花般地一闪,这个身躯庞大魁梧的大汉,这个厌火城的无冕之王,甚至没有做反抗和躲闪的动作,就倒在了地上。
羽裳看到那个蝴蝶一样轻盈的身影犹疑了一下,在铁问舟躯体上俯身向下,似乎在确认铁问舟死了没有,然后一转身,踏着黑漆漆的水面,横穿雷池,向外跑去。他每跨一大步,就如同蜻蜓点水一样,落在水面上轻沾即起,只溅起很小的一点水花。
真有人能登萍渡水,从雷池上跑过吗?四下里响起了愤怒的芦哨声,有三五枝羽箭朝那名杀手的背影射去,落入到溶溶的夜色里,连回声也不发出一声。
雷池上摆渡的小船已经快到岸边了,羽裳看着船头上矗立着的影刀转过身来,不由得心头冰凉。她看得清楚,那黑影刀虽然衣服换了,模样变了,甚至连脸都不同了,但眼睛流露出来的冷酷无情,那付将一切把握在掌中的骄傲神态,确然就是她在上城的城门洞前遇到的和羽鹤亭密谈的褐衣人啊。
羽裳看到了他如电般瞪过来的目光,她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已经将他认了出来。
她转身飞也似的逃离渡口,拼命地朝黑暗中逃去。
红头巾的海钩子无暇顾及这个小女孩。四周的苇哨如同成群的蚊子,被嗜血的仇恨所吸引,朝那杀手的影子消失的方向围去。它们汇集成一片尖利的噪音,满蕴着愤怒。居然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刺杀了铁爷!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光彩,他们每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就全在这一瞬间里化为乌有。
一夜之间,竟然两大势力首领同时遇刺,眼看着这厌火城,就要陷入到可怕的腥风血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