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他手中接过那口剑来,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剑上淋满了血,又粘又滑。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觉得手中的剑仿佛有千斤重,我知道这20年来的苦修终于有了结局。我要就着这天地之炉给它进行最后一次修整。剑被放入火中,血污化为青烟散去。我敲打锤子,好似汹涌的冰流冲出峡谷,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隔盘觚来享用他的盛宴。那口剑一任重锤煅打,此刻都不声不响,它乌沉沉的,不再光芒耀眼,不再夺人心魄,剑刃上偶尔放射出来的一道冷光却能令任何见多识广的河络寒毛直立。
天色微亮,雨已经停了。雾气像一层白色的帷幕,遮盖住了所有的血。它被风推动着,向下蔓延,风吹过山脚下那些高高低低、墨绿色的树冠,吹过支离破碎的丘陵和沟壑,吹过我们脚下绵亘数千里的大陆和海洋。我再也拿不住锤凿,便随手把它们抛落在地。我背负着这些铁匠家什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累了。仿佛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像木头一样立了很久很久,站得身上几乎结满了硫磺。我横持着那把剑,看到自己拿剑的手已经枯萎了。
黑色的剑身横在空中,上面仿佛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却没有水珠凝结在上面。
雾气掠过剑锋,再随风吹下舆图山,掠过那些森林、那些平原、那些山河、那些大陆和海洋,我看见雾气笼罩中的草木山石皆随它的呼吸一起一伏。
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他用一根手指弹着那柄剑,说:“怀远柔迩,如风靡草,你这口剑,算是炼成了。”我没有答话,却看见下面的悬崖上,一条大汉正攀援而上,背上依稀还负着个人。他上了平台,略略看了看形势,放下背负者,随手折断大树,就像折断筷子一样容易,他挥舞着巨树横扫,将那些狼扫下悬崖,真是当者辟易。早已被虎蛟搅得心胆俱寒的狼群不由大乱,登时四散逃跑,不一刻就跑了个干净。
羽人跳上巨石,挽弓搭箭,向天地四方,各射了一箭。我只听到嘣嘣嘣数响,见到6道白芒,分向四周散去。我知道这是羽族人的传统习俗,在儿子出世时,要向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箭头落地之处来预测孩子未来的命运。
那大汉听到羽箭破空之声,在曦光中抬头向上望来。我见到他满脸疤痕。
羽人哈哈大笑,道:“风胡子来晚了,就罚他去给我找回这6枚箭头吧。”他挽着弓,转头对我说,“你铸成这口剑,足以名垂后世。这剑,就送给我吧。”“这可不成,”我吓了一跳,道,“我不敢专美,这剑铸成,全是机缘巧合,天地为之,我并没在其中做些什么——再说,它早已经有了主人了。”5那条大汉顺着树梯爬上山顶,果然正是风胡子。我们在木屋中找到几件置换衣服,给羽人公子和人族女子换上。那风胡子背上山来的,原来却是名产婆。那羽人公子负着女人和孩子,风胡子重新负起那名吓得半死的产婆,将我也一把拉到背上。我只听得耳边嗖嗖风响,风驰电掣一般,不到一杯茶的工夫,就到了山下,却有一辆马车、几匹骏马、数名仆从相候。
我也不回山下草屋,直接带他们一行人到了东家府邸,要抢在那巾头首领咽气之前,将这一口剑交给他,也算是有个交代。
谁知道那满脸病容的刽子手首领一见那年轻羽人,立刻让家人扶着他挣扎着起床跪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名跟我在荒郊野外血战恶兽,私会情人,还生下一个儿子的年轻羽人,竟然是青都银武弓王的长子,日后整个宁州的主人。
太子摆了摆手,对那巾头首领说:“你这柄剑,还是给了我吧。它带有帝王之气。你用着不妥当。”那巾头首领在地上抬起头来,两目圆睁,森然道:“太子别忘了,我是个什么人。假如日后命星注定,你会和这把剑再见面的话,我自然不会忘了亲手来了结这桩事的。”我听了这话,只觉得两腿发软,便要跪倒在地。
太子听了这话面色大变,几乎便要当场发作出来。他哼了一声,一瞬不瞬地瞪着巾头首领看了良久,那目光能令虎蛟倒退,巾头首领却是神色不变地跪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