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说网 > 奇幻小说 > 九州·飘零书·商博良 >

第十章(上)

祁烈睁开了眼睛,商博良也在同时睁开眼睛。

祁烈躺在织锦铺成的铺子上,商博良拄刀盘膝,坐在一边,刚才在闭目冥想。

“你这是长门休息的法子。”祁烈嘟哝了一句,“商兄弟你倒是什么都会一点。”“走千里路吃百家饭,当然也就学得很杂。”商博良笑,“你醒过来就好,兄弟们很是担心你,都说亏得祁帮头,否则这次死在林子里了。”“扯屁!”祁烈骂一句,“他们担心我?趁我醒不过来都爬到巫民女人的被窝里去了吧?”“倒是不敢,彭帮头下了令,在鬼神头不规矩的,一律扔下不带。”“我这是睡了几天?”“只有半天,刚刚天明,我们觉得你这一累怕是要躺上两天,没想到你睡了一晚上立刻就醒了。老磨在那边还昏迷着。”祁烈挣扎着要坐起来,脸上痛得抽搐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

“妈的,这把老骨头怎么像是给野兽一根一根啃过似的痛?”他骂骂咧咧的。

“劳累太过,身上的筋肉不僵死就算不错了,祁帮头你这把命拼得,也是够吓人的。我们都诧异你怎么撑下来的。”商博良说。

祁烈长叹了口气:“走云荒,毒蛇口里夺金珠啊,宁可是自己累死的,别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死的。这又不是第一次,老子这条命烂,一时死不绝。”两个人不再说话,屋外的雨声越发明显了。昨夜的狂风暴雨到早晨已经小了许多,这时候从竹墙上的窗户往外看去,淅沥沥的下着,屋檐下的竹叶上都挂着清亮亮的雨滴,到像是宛州多雨的末春时节,有种极慵懒的意境。

“彭帮头呢?”一会儿,祁烈问。

“像是一整夜没睡,和苏青他们在那边屋里商议呢。鬼神头的巫民说我们帮他们报了血仇,送了缠丝蛊、续命蛊和不眠蛊三件礼物,听起来卖到东陆去都是一本万利的东西。彭帮头他们大概是商量这钱怎么分吧?”“这三件东西?”祁烈想了想,“听说过,确实是值钱的货色,一般巫民制不出来这蛊,怕是蛊母自己制的吧?”“是,那个巫民是这么说的。”“彭帮头这次得偿所愿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祁烈大叹一口气,“他家里又要添上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了。”“续命蛊和不眠蛊都是好东西,可是缠丝蛊,是不是有点亏了阴德?”商博良说,“毕竟是春药一样的东西。听老祁你以前说,巫民男女是自相欢好,想不到堂堂蛊母也制这种东西。”祁烈干笑两声:“好不好的,都是能卖钱的货呗。至于巫民这里,男人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么?在被窝里打架、生娃,自相欢好还是勾搭上手,又有什么区别?商兄弟你自己是大家大户出来的,别拿那套书上的东西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商博良抬起头,淡然看着窗外的雨线,仿佛出神:“男女自己相遇,和处心积虑用蛊虫去骗一夜风流,总是不同的。这不是书上的东西,书上不说这个,是人心里的事。”祁烈有点没趣,只能接着干笑:“有什么不同?”“当然不同。”商博良倒是愣了一下。

祁烈一唏:“缠丝蛊那东西又不是春药,用在女人身上,女人就觉得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爱都爱死你,你叫她为你去死她也乐颠颠的,有什么不好?世上多少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男人,这边挑那边选?男人呢,是死缠烂打也蹭不上一点便宜,自己都苦闷得要死。给她个蛊虫一喂,得了,她也舒坦了,你也舒坦了。管你长得美丑,你商兄弟这样英俊的人物和我老祁这种,给那女人看来是一样的。大家在被窝里开开心心打架,爬起来烧饭喂孩子,日子过得比蜜糖都甜,有什么不好?男人女人生下来,不就是搞搞被窝里那事儿,一起过个日子么?要不男人女人为啥要搞在一起?难道是一起识文断字?或者一起写诗作画?”商博良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祁烈大概是觉得自己有点口无遮拦,于是有点讪讪的:“我们粗人,也不是瞧不起你这读书的大户人家,就是说个粗道理。”“人所以相遇,是因为寂寞啊。”商博良忽的抬起头来。

祁烈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商博良的眼里有一道光,像是从很久以前照来的阳光,寂静而空旷,温暖而苍老。这时候商博良竟然轻轻地笑了笑。

缓缓的,祁烈也笑了起来:“寂寞这事情,是有钱有闲,吃饱喝足才有的啊!还得先有条命!”祁烈如他自己说的,果真是一条烂命。老磨直到夜里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只能靠人灌稀粥保命,祁烈却在入夜前就蹿了起来,龇牙咧嘴忍着痛,四处逛悠。

商博良跟着他,本想扶他一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祁烈完全不需要搀扶。到了这里仿佛到了他的老巢似的,精神振奋,指点着给商博良说那些巫民的房屋。

鬼神头其实也就是一个巫民的镇子。只不过和黑水铺相比,这里整饬得好得多,竹楼精致,石道宽阔,倒有点像东陆的小城镇了。这个镇子位于饮毒障的中央,也不知是天然不生树木还是巫民烧荒的结果,方圆几里是一片空地,只有些无害的小草生在石缝里。他们来时的石道横贯整个镇子,所有竹楼都在石道两侧修建,镇子里随处可见古老的石像和刻在石块上的图腾花纹,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东西了。镇子中央是一个石砌的水池,用来积蓄雨水,沉淀之后各家来这里取水。水池前是一片小有规模的石头广场。巫民的镇子非常简单,只有住家,却没有商铺市集之类的地方,将近入夜的时候,竹楼后面都有炊烟升起,看着让人不禁惬意起来,想要懒懒地在石道上漫步。

“旗上那个就是狮子符,”祁烈指着竹楼前面悬挂的五色旗帜,“他们说的狮子不是草原上那东西,却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狮子。说是护着死人的魂,就是狮子。巫民看来蛊神是尊恶神,能够吸取魂魄,做各种各样的恶事。可是蛊术就是操纵蛊虫的魂魄,所以也是恶神的法术。巫民不像我们东陆人,不是都信善神,他们觉得恶神也是有本事的,就可以拜。而且恶神有个好处,可以用血食一类的祭祀来贿赂,你贿赂得好了,恶神就会把神力借给你。可他们又怕恶神难以控制,所以一边拜恶神一边拜狮子神,恶神要是敢作祟来伤他们,他们就祭出狮子神来保命。所以家门前挂狮子,是这里的习俗。”“倒是有趣得很,这拜恶神,好比书上说养虎自卫,终有一天为虎所噬了。”商博良听得津津有味。

“书上说的那不对!”祁烈一挥手,“你养个老虎自卫,给老虎套上铁锁不就得了?而且人谁不死?养个老虎自卫给自家老虎吃了,总比给仇家宰了要划算!”商博良一愣,不禁笑了:“这倒也是个道理。”“粗人有粗道理,跟你们精细伶俐的人说不通。”祁烈得意起来。

“不过养虎自卫这话,本是帝王家说来自省的话,说不要豢养危险的臣子。帝王家死于外敌者少,死于内乱者多。”商博良随口说。

“帝王家!”祁烈鼻子里一哼,“看得出商兄弟你是上可通天的人呐!”“怎么?”商博良略有些吃惊。

“必定是绝大的家族里出来的人,见过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喝过世上最好喝的酒,吃过世上最罕见的东西,住过世上最奢华的大房子,才是你这个德性,看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不在意。看你一直笑笑的,可让你大大地开心一次,比登天还难!”祁烈抽抽气,鼻子一歪。

商博良笑:“那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享受完了,又该怎么样?”“找个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把命送了。”祁烈和商博良对看了一眼,商博良心里一动,觉得祁烈的话里似乎有些深意。他却只是笑笑,笑容不染尘埃。

“都说了,好汉子不贪图你什么,别看老哥哥穷。”祁烈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我只是遇见了你,忽地好奇起来,你这样大家世大背景的人,为什么也总是很愁似的,眉心里像是拧了个锁,总也打不开。”“有么?”商博良按按自己的眉心。

“看得出来!”祁烈歪嘴,“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定打你小子一顿,叫你小子好吃好喝家大业大还愁,你他妈的愁个屁啊?可现在我见着你,倒觉得你那愁也不是装出来的。”“从小到大,始终都是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无论是带着几百号人游猎,还是自己一个人流浪,其实也都是一样。开心不开心,跟有钱没钱,家大业大,没有什么关系。”商博良环顾周围,低声说,“只有很短的时间曾经觉得再不会有不开心了,好比天上从此光明万丈,再不下雨。”“因为那个女人?”商博良点了点头:“可是很快又不开心了,就像天不下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女人没了,你才这么惦记着,若是娶到了手里,还不是三天两头,灶底炕头的吵架?”祁烈摇头,“不过能开心一阵子就是大乐事了,兄弟你开心了多久啊?”商博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而后看着祁烈的眼睛:“只有那么长的时间。”祁烈一愣。

“我呼吸一次的时间。等我明白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商博良认真地说。

祁烈沉默了很久,摇头:“你小子运势真歹。”他忽的指着旁边一栋三层竹楼,眉飞色舞起来:“商兄弟你看那栋竹楼,我打赌里面住着这个镇子上数头几名的漂亮姑娘!”“你怎么知道?”商博良好奇起来,那栋竹楼看起来毫不特别。

“看那三层上的竹墙发亮没有?那是家里人往上涂的油。估计是女儿长得漂亮,住在三层楼上,小子们夜里爬上去偷看屋里的春色。”祁烈乐呵呵的笑,“白天没小心摸门子的,够上去就怕要滑下来。”商博良看他得意,也有些高兴:“老祁,你真是想来鬼神头的啊。”祁烈一愣:“谁想来这里?九死一生的,差点就没命回去享福了。”“瞒谁呢?”商博良笑,“你醒的时候,我跟你说巫民送了我们三件大礼,你也没有几分开心,也没急着问彭头儿去要来看看。那可没准是上万上十万金铢的货啊。可昨晚到鬼神头的时候,我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看到这里,否则路上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祁烈张着嘴呆了一会儿,抓了抓头皮:“本以为是死定了的,那时候觉得钱都不算什么了,可这一辈子耗在云荒的财路上,虽然捡了一条命,偏没有到过鬼神头没有到过紫血峒,一辈子也看不穿这条路。心里这么想就觉得亏得慌,觉得一辈子真是没出息透了。所以看到这个镇子,就觉得心愿满足了,老子一生走云荒,今个儿不愧是老云荒了,英雄了一把,够了!回去分钱,彭头儿分我几个算几个,总够我吃到死了。”“想起个典故来。天启宫里传,说大燮初开国的时候,羽烈王头风不愈,项太傅掌天驱军团。项太傅绝世兵法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都不是问题,可毕竟不是亲临战场冲杀的武人,要巩固军心不易。所以项太傅经常思索,有一夜忽然想到离国三铁驹之一的谢玄先生已经归隐于九原。项太傅信任谢玄的领兵才能,便趁夜调动五艘巨舟,带五千甲卫,取道寒云川而下至云中,又换乘八马长车一路狂奔去九原拜会谢玄先生。过沧澜道,到了九原,凌晨闯关而入,来到谢玄先生隐居的山庄外,遥望到屋顶的时候,项太傅忽地住马,掉头说我们回去。属下都茫然不解,项太傅却说,我为了见谢先生而来,可我一路上已经想明白了我想问谢先生的问题。那么也不必骚扰他隐居,我们就此回去吧,便领着大军打道回府了。”商博良笑,“祁头儿是为金铢而来,可是已经看到金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想明白了自己走云荒几十年的所求,跟项太傅望屋而返的典故暗合。”“你这是嘲笑我!”祁烈歪着一张苦瓜脸。

“不是,”商博良收了笑容,摇头,“祁头儿你若是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比赚几个金铢有意思多了。”祁烈想了想,点了点头:“将来商兄弟来宛州衡玉城,不嫌我家里穷,来喝一碗水酒。你若是不喜欢逛窑子,我带你街头看杂耍去,我们宛州的杂耍,天下闻名!”“如果我能从云号山回来的话……一言为定!”商博良伸出手来。

“一言为定!”祁烈紧紧握住。

这时候三三两两的巫民从两边的竹楼里走出来。他们都是盛装,男人身上用铁锈色和靛青画着繁复古奥的图腾,披着沉重鲜艳的斗篷,女人则套着素色轻纱的筒裙,胳膊上套着臂钏和银铃,长发洗净了,不辩辫子,整束用头纱裹起来盘在脖子上。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鎏银的骷髅面具,也不说话,手拉着手往前走去,路上相遇,两群人便拉手在一起,人越聚越多。

“这是?”商博良预感到有什么盛大的仪式。这些巫民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都昂贵,需要以土产从东陆行商或是毕钵罗的转口商人那里买来,绝不会轻易穿着出门只为了纳凉。

祁烈周围瞟了几眼,嘿嘿的干笑起来:“兄弟,我们走运了,有好看的,跟不跟哥哥去看个热闹?”“好看的?”商博良明显是难以抵抗这种新鲜事的诱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的像一个心无城府的年轻人。

“好看,太好看了!就怕你鼻血流得太厉害,到时候别说老哥哥害你。”祁烈缩缩脑袋,压低了声音,“跟那些巫民拉着,只管往前走,别人不说话你也别说,千万别笑别出声,什么都别问。有人跟你说话,只说扎西勒扎。”他拍了拍商博良的胸口:“要有点虔诚的样子!”商博良看着祁烈的脸,祁烈此时忽的一脸严肃,到像是游历的长门僧侣,可总觉得他的皱纹里都透出点猥亵的意思。

商博良一手和祁烈拉住,一手伸出去。仅仅是一刻,就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小手握住。拉住他的是一个巫民少女,看不见脸,却能隐约看出她白纱的筒裙下身体起伏玲珑的曲线,想来也是个美丽的巫女。商博良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笑了笑,他每次见到陌生人总是会笑,这次却刚笑出来就吓得把脸板了回去。他这是记起了祁烈的嘱咐。

出乎他的意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张狰狞的骷髅面具下,巫民少女的眼神略有诧异,随即眼神一转,软媚得叫人心里一颤。商博良随即觉得和巫民少女相握的手心里忽地传来了汗湿的暖意。

这样香艳的暗示,他的心应该酥软了。可商博良忽的有些惊诧,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还没有想明白。

他已经无法摆脱巫民少女的手,他被拉入了一条长队。队伍平缓地向前行进,没有人说话,队伍两边的巫民各手持一盏风灯。商博良扭头看向后面,也是一条手拉手前进的长队,再后面还是长队,似乎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上千人在风里默默地行进。

他们正去向水池前的空地,水池后是黑色的竹楼比这里的任何竹楼都高大巍峨,默默的屹立着。没有亲眼看见的人很难相信竹子能搭建起那么大的屋子来。而那栋竹楼却没有一扇窗,仅有巨大的黑色门洞,对着前面的水池。它是这个镇子的中心,可是昨晚所有竹楼都点灯的时候,商博良已经注意到了镇子正中那个没有丝毫光亮的巨大黑影。

它里面没有传出过任何灯光和声音,如同它的颜色,是黑色的死寂。

蛊母住在那里,商博良毫不怀疑。

巫女的手指悄悄地在他掌心中间画着圈,纤软的手像是要融在他手心里。商博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敢问,更不敢松手。他已经被卷进了上千巫民的队伍中,这支队伍透着神圣的静谧,不容被打破。他以眼角的余光四顾时,巫女又用尖尖的指甲在他掌心用力一掐。他痛得脸上一抽,转头去看巫女,可是巫女却不看他,只默默地看着前方,轻轻垫着脚尖前行。她没有穿鞋,脚腕上的银铃反着流动的月光。

商博良仰头,发现不知何时云层开了一个口子,月光从天空里坠落。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虚幻不真,却又有种诱人的神秘。这座小镇此刻如此安静,只听见少女们脚腕上的银铃响成“叮叮”的一片。

他们已经来到了水池前的空地上,昨夜看见的那个年轻英俊的巫民男子点燃了火把。他把火把传递给其他人,一根接一根的火把在人群里燃起来,手持火把的人像是供奉神牌似的把火把沿着水渠插好。整片空地上都是十五六到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所有人围成圈子,留出空地中央的一个圆。

商博良仔细看去,才发现空地中央的整片岩石上,雕刻着古老繁复的花纹,就像他们在进入黑水铺时,在门楼上所见的那个巨兽。

“那就是蛊神。”祁烈把声音压得极低。

商博良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声音。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此刻脚铃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微微的呼吸声,说话很容易被发觉。

铃声从远处传来。

商博良看向那个方向,赫然发现那是一头牛正向着这边缓缓走来。奇怪的是居然没有牵牛的人,却有一队巫民排成两列,躬身跟随在牛的后面,那牛反而像是他们中领头的。在别的地方很少能看见那样雄壮威武的牛,它是罕见的白色,身上洗刷得干干净净,白色的牛皮在月光下显得古老而圣洁,牛蹄泛着明亮的光。白牛盘结的双角上各点了一盏松明,铃声来自它脖子下巨大的铜铃。

单调重复的铃铛声里,这头牛带领的一队巫民像是苏醒的灵魂,正从层层地狱里走出来。商博良微微有些兴奋,又微微有些紧张,这时候他感觉到后颈中被吹入了暖湿的气。他回头,看见是和自己拉着手的巫民少女悄悄蹭在他脖子里吹气。巫民少女看见商博良扭头看她,眼睛一眨一眨,眸子里转过浓郁的春情来,那眼神像是春天叶片上蓄的一片露水似的。

白牛走入了人群。缓缓走到了年轻的巫民男子面前。巫民男子伸出手,他手心里晶莹的似乎是盐,白牛舔食着盐,慢悠悠地甩着尾巴。直到舔食干净了,它才低低的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要更多的盐。

它出声的瞬间,巫民男子忽地从斗篷下拔出闪亮的弯刀,从牛的下颈捅了进去,两尺长的弯刀直贯入它的身体,只剩刀柄留在外面。此时后面跟着的巫民都扑上来按住垂死挣扎的白牛,巫民男子猛地拔出弯刀来,浓腥的牛血喷了他一身。牛的热血不断的涌出来,流进那个蛊神图腾的图案中,图案极深的阴刻在石头里,牛血积在槽里,蛊神图变得异常清晰刺眼。白牛也并没有很剧烈地挣扎,只是一头畜生失血后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很快,它就失去了力量,巨大的牛眼最后睁开了一次,看了看杀死它的人,而后缓缓合上。

持弯刀的巫民男子上前一步,抓住牛角,一刀狠狠砍在牛后颈上。牛的颈骨粗壮,他连续几刀才把硕大的牛头砍了下来,飞溅的血点洒在他的两臂和脸上,他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他终于把牛头举向天空的时候,脸上忽然露出狂喜,他用足力气大喊了一声。人群用更加浑厚的喊声回应他,所有巫民就像是身体里的火被点着了似的,同时高举双臂呼喊。

喊声震耳欲聋,巫民们摘下了脸上的骷髅面具,一张张都是年轻的脸,每张脸上都是虔诚和着魔般的喜悦。

商博良一怔,贴在祁烈的耳边:“这里都是年轻人!”“你才发现?鬼神头是没有小孩和老人的,来这里的人都是从外面进来追随蛊母的,都是这林子里最英武漂亮的男人和女人,没血缘的。”商博良指着高举牛头的男子:“昨夜你昏过去,那个巫民说一个女孩是他妹妹。”“信他的?”祁烈歪了歪嘴,露出色眯眯的笑来,“没准他夜里就和他那个所谓的妹妹在被窝里打滚呢!这些年轻人都是狂信蛊母的,觉得蛊母能通幽冥,即便是死了,都能复活的。他们抛了自己的家来这里,再搭伙住在竹楼里,跟别人说是家人。所以才要往墙上涂油呢,这不涂油,自己的妹妹就变成人家的妹妹了!”“宰牛是什么意思?”“祭品,那牛生下来就是养了当祭品的,不下地干活,用巫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最好的东西喂着,每天有人给它洗刷涂油,是他们的神牛。可神牛也要有点用处,就是用来临头那么一宰,牛头供给蛊神,牛肉大家分吃,这就是蛊神节的‘献牛日’。”“献牛日?”“倒数第二日,明日是最后一日‘神归位’,蛊神节就算过完了,蛊神也回家去了,大家又可以随便外出了。”商博良赞叹着点点头,看见巫民们一拥而上,拔刀劈砍牛的身体,新鲜的牛肉被大块大块卸下来,围绕着蛊神的石刻图腾,巫民们生起火堆,牛肉就放在火堆上炙烤,很快,牛肉外面烤焦的香味已经飘散开来。少女们捧着瓦罐在水渠里取水,而后分为小碗递给其他人,有人递了一碗到商博良的手中。商博良饮了一口,呆了一下。

小碗里竟然是甜润的米酒。

“不信吧?”祁烈也喝着一碗,“这些巫民,发疯起来的时候,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逢着蛊神节的晚上,他们都把一年酿的好酒拿出来,场面摆得越大主人越开心,随便喝,喝得少是你没有酒量,喝得多也不用付钱。”祁烈一口灌下了碗里的米酒,双手按肩跟旁边一个巫民高喊扎西勒扎,神态亲密无比。巫民也立刻还礼,又有人把米酒递过来,祁烈喝酒豪爽,碗到就干。果然如他所说,他大口喝酒巫民却没有丝毫舍不得的意思,每当他灌下一碗米酒,周围的人必要陪他也灌一碗。祁烈很快就脸色涨红,可他狂喝却不倒,一双黄眼珠越喝越精光四射,最后他每喝一碗,巫民们必定要大声地赞叹,两个糖一样甜润的少女搀着摇晃的祁烈为他递酒,媚眼也丝丝缕缕地飘过去。这个豪爽的外向客的作风分明很得巫民的欢心,人群把祁烈拥得离商博良越来越远。祁烈肆无忌惮地抓着两个巫女的手,在人群里回头,得意地向商博良比着眼色,示意他跟过去。

商博良笑着摇头,向他挥手,他和祁烈终于被人群隔开。

烤好的牛肉也被递上来了,空地上欢腾喜悦的人们穿插着来去,一碗一碗的米酒被传向四周,少女们咯咯轻笑,手脚麻利地盛酒,可是已经跟不上人们喝的速度,更多的人拿着小碗去水渠那里盛酒。

酒香、肉香、火光、溅满牛血的地面、年轻男子酣醉的笑脸、少女们缀着汗珠的肌肤,这场面古老蛮荒,却又温暖欢喜。

商博良却在这欢腾的场面中退得越来越远。最后他退到了水渠边坐下,用小碗在水渠中承了半碗米酒慢悠悠地喝。他的眼睛明澈干净,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和人群中央的火光,他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笑,却不是巫民狂欢中的那种欢喜。他的喜悦淡得像是他碗里的酒,又如这片雨林里氤氲的水汽。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的皮袋,喃喃自语:“真没有想到啊。这天下真是大,没有到过的地方,永远不能想象它的样子。说起来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吧?”“你叨叨什么呢?”祁烈神出鬼没的从旁边闪出来。

“自言自语,想着一辈子住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商博良笑笑。

“这话也就想起来说说,”祁烈摇头,“多少走云荒的人,却没有一个真正留下来的。如今商兄弟你看到的是这帮巫民寻欢作乐的样子,可是你要是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得跟他们一样跟蛇虫瘴气为伍,出一趟远门不知能否活着回来,大雨天雨水从你家屋顶上的每个缝里流下来打在你头上,一辈子唯有靠在火堆边烤着才有个片刻的干爽。”“要是那样,你还想住在这里么?”祁烈坐下来,和商博良并排,叼上烟袋打着火镰。

商博良愣了一下,看着祁烈苍老的侧脸。祁烈不看他,低头一下一下擦着火镰,火星短暂的照亮他的脸。许久,商博良轻轻叹了一口气,被他自己压住的那股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的目光低垂,人忽然老了几岁似的。

“老祁你说话很狠啊,”商博良低低地说,“是啊,我只看见这里的开心,却没看到这里的辛苦。”“这里的人都很短命,却不显老。女人三十多岁皮肤还嫩得能捏出水来,可是四十岁一过,往往就没几天活头了,倒像个干桃子似的,变得又黑又皱。男人往往四十岁都活不到,这里经常有仇杀,先杀青壮和男人,女人抢回去还有用,往往不杀,所以男人更短命。巫民死的时候,经常都不火化,而是埋在自己家的田地里,这样死人的油膏烂了也烂在自家的地里,会长出更好的庄稼给家里人吃。”祁烈终于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别看这些巫民女人漂亮,也没什么禁忌,男人十四五岁就能偷偷去跟自己喜欢的姑娘求欢,那是他们能活的日子很短啊。他们一辈子里,就这点乐子了。我们东陆,女孩子十六岁才束发,还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晚的还有二十五六才出嫁的。若是巫民也这样,等他们嫁娶,他们也就快要老了。”商博良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出去:“老祁,借口烟抽吧?”“我以为你不抽烟的。”祁烈有些诧异,还是把烟袋递了过去。

“以前抽的,来东陆以后不抽了。在瀚州,贵族抽烟是很流行的事情,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教我抽烟。”商博良接了过去,吸了一口,悠悠的吐出来,熟练地在地下磕了磕烟灰。

“你是蛮族?”祁烈更加诧异。

“你以为我是东陆人?”商博良看了他一眼。

“无所谓。”祁烈摇了摇头。

两个人默默的并排坐着,一会儿,祁烈问:“想家了?”商博良点了点头:“本来只想去云号山,现在再想去完云号山再去哪里。忽然有点想回家看看。”“那就回瀚州喽。到了云号山,找条船,跨海过去,沿着海岸往东走,就能到瀚州。”“想念是想念,真要回去,却也很难。”“刚才在那边遇着彭头儿也出来看热闹,搅了我的好事,原本那些小巫女贴着我那叫一个舒服。”祁烈说,“彭头儿下令,说是后天一早离开鬼神头。”“那么急?”“也不是彭头儿的意思,是那些巫民催着我们上路,说蛊神节马上就要结束,接下来就是龙神节,那些蛇王峒的人龙神节应该正呆在自己的镇子里祭龙神,龙神就是大蛇了,巫民说蛇是半龙,是没智慧的龙。这时候我们上路最安全。说是这么说,大概人家也不放心我们总住在这里吧?”“那就走吧,彭头儿也该赚够了,回家过舒服日子吧。”“商兄弟你和我们一起走么?”祁烈问。

他问得唐突,商博良一愣,转头看着他。祁烈从商博良手里抓过烟袋,也不擦烟嘴就抽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火光里醉醺醺的巫民。巫民们手舞火把,围绕着火堆起舞,火光影里男人的文身、女人的曲线仿佛都纠缠在一起,女人脚腕上的银铃声欢悦沸腾。

“是彭头儿不愿带我了?”商博良试探着问。

祁烈不回答。

“老祁,你心里有事,到底是怎么了?”隔了很久,商博良终于说。

“我能有什么事?“祁烈摇摇头,“商兄弟,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往北走,过了这片林子,靠海有个小城叫做乔曼锡,那里可以乘船出海,去云号山,比陆路走可轻松百倍。我们就往南了,还是回毕钵罗,你跟着我们,只能绕道。”“毕钵罗也可以乘船出海吧?”祁烈忽的转身,大手抓着商博良的肩膀:“兄弟!听老哥哥一句,想去云号山,就别走这条道了。我们走云荒的汉子,是走鬼道,赚活人钱,我们这条道到不了云号山,我们这条道根本没头的!”商博良无法回答。他不知道到底怎么了,祁烈的话里仿佛藏着个巨大的诅咒。他看得出祁烈眼里隐隐的不安,却不知道那不安从何而来。这个马帮已经搞到了在宛州价值千金的货,马上就是龙神节,雨也小了起来,他们应该可以毫无阻拦的顺利穿过林子到达毕钵罗,那时候别说彭黎祁烈这样领头的,一般的马帮汉子也都是腰缠万金的豪贾了。

可是祁烈这个无所畏惧的老云荒此时却忽的惊恐不安起来。

“老祁……怎么了?”“我怕是巫民的老话要应验,这个林子里,龙神蛊神和毒神都是有的,我们已经吵到了他们的安静。”祁烈幽幽地看了商博良一眼,“怕要遭报应。你没听说么,巫民的林子外人只能来一次,从这里捞了钱走的人,便不能再回头。这林子是个藏着山精水魅的地方,来这里夺金珠的人都会被记下来,你只要回头看一眼,魂儿就被锁在这里了,你的贪心总叫你再回来发财,而你一再回来,迟早埋在这里……”商博良忽的想了起来。昨天晚上那个年轻的巫民男子也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蛊母说过,离开的人,便不能再回来。”“我们里面,我和老磨,还有几个人都不是第一次走云荒了。”祁烈抽了口烟,“我心里忽的开始怕,今次走出去,就真的一辈子不愁了,可能走出去么?”商博良心底极深处,微微的打了一个寒噤。

“商兄弟,你还年轻,不要跟着我们再走这条玩命的道儿了。”祁烈低声说。

“虽然我不知道祁帮头为什么这么担心,不过这一路大家是兄弟,你说的话,我相信。那么这里,就是我们分别的地方了。”商博良轻声说,“其实老祁,说起来我还比你大的,我上个月已经三十了。”祁烈沉默了一会儿,拔出自己腰间的刀来,在刀身的反光里注视自己满是皱纹的脸:“真丢脸,原来你还比我大。还是我看起来太老了吧?不知道当年喜欢我的那个巫民的小女人,她要是再见着我,会不会嫌得吐出来。”“老祁,你想多了,她要是在这里,也不是小女人了。”祁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的眉飞色舞起来,他指着远处的人群,压低了声音:“看!看!来真的了!”商博良被祁烈拉了起来,站在水渠的边缘上,跟着他看向人群里。他们站得高,他的眼神也好,清楚地看见巫民男女们已经围成了一圈。其他人都不再且饮且舞了,周围的人都拍着手,一下下踩着地面,巫女们脚腕上的银铃响得清脆整齐。古老而缓慢的节奏控制了空地上的气氛,人群里是昨夜那个英俊的巫民男子和一个红纱披身的巫女对面舞蹈。

巫女的皮肤白得令人惊叹,泛着玉质般的光辉。她的双臂柔软,舞蹈的时候仿佛被风吹动的柔软枝条,漆黑的长发娓娓抖动,巫民男子舞蹈着跟随在她的身后,以十指为她梳理头发。

巫女忽地回头,和那个男子对视。隔着好一段距离,商博良也能看清她一双明妙的眼睛里春色流淌。两个人的舞蹈越来越缓慢,男子从背后贴上去抱住巫女的腰肢,两个人仿佛粘在一起,曼妙的扭动,从指尖到足踝,全身的每一处关节都可以转动般。

商博良想起了两条缠在一起的蛇,感觉却不是那夜在黑水铺看到蛇群时的恐惧,而是黑色甜蜜的诱惑,令人全身的血温温的涌了上来。

男子搂住巫女的腰肢,抚摩她的身体,亲吻她修长的脖子。巫女陶醉的闭着眼睛,转身贴在男子的怀里。

“这算是仪式么?”商博良贴近祁烈的耳边。

“我说是来真的嘛,就是那事儿。”祁烈低声说,“这蛊神节还有一个事情,就是男男女女凑一起干这个。在别的地方,只是大户人家家里找两个年轻男女来耍,旁边贴满蛊神的画儿。这就算是把女人献给蛊神,那被选来的男人是代蛊神去快活。可鬼神头这里,是蛊神的地盘,这场仪式就要做得尤其的大,人人都要慎重。被选出来的这男女,必是里面最好看的,被选上的兴高采烈,选不上的心里只恨没有献身给蛊神的机会。我当年的伙计里有几个听说有这种好事,馋得口水拖到地下,恨不得巫民自己的男人都死绝了,把自己叫去顶这个美差。”“哦!”商博良点点头。

祁烈扭头瞟了商博良一眼,似乎是鄙视:“我说你这个兄弟,有好看的你不往上凑,问题却那么多?你是男人不是?”商博良愣了一下,失笑:“大概是吧。从小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么些年,可别是想错了吧?”祁烈也嘿嘿地笑,踮起脚尖贪婪的往人群里面张望。

巫民男女的舞蹈越发的缠绵,两个人嘴唇相接,男人把巫女整个抱起在怀中,少女蜷缩如婴儿。那个巫民男子也力量惊人,怀里抱着年轻的巫女,还能举重若轻的舞蹈,步伐稳重端方,进退中有狮虎般的气势。而少女一幅流水般的青丝从他臂弯中垂下,随着男子的舞步而飞扬,有如挠在人心里似的,悄无声息的痒着。

男子忽的用力扯裂了少女的纱裙抛在地下,巫民中欢呼声暴起。少女蜷着,远远的只能看见光洁的后背。

商博良心里忽的有一丝疼痛,像是极薄的刀锋在心口里擦了一道似的。

“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姑娘,就这么献给蛊神。若是生在东陆,必定是求亲的人堆满门前,门槛也要磨平一尺,娶上她的人心里欢喜,准是整天给老婆送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哄着,怕她不开心,要有运气的,没准还可以被哪个贵胄公子看中,就是全然不一样的活法儿了。”祁烈喃喃地说。

“说是祭品,可是被献祭的人自己,却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商博良摇头。

“不会不情愿,如果那个被献祭的小女人有运气,她也许会成为下一个蛊母。”“下一个蛊母?”“三母虽然是巫民的主宰,可也是献祭的女人。她们的一生就算是献给了那些恶神,从此她们不管有没有心爱的人,都不能说出来。她们整日里就是制毒制蛊和耍蛇,遇到重大的庆典,她们还得离开紫血峒来到巫民的镇子里,被人供神一样供着,却得当众脱光了献祭,和也不知道从哪里选出来的男子欢好。有时候被选出来献祭的男人就是镇子上最有势力的大户,一般都是些吃得满身肥油的老狗。三母却不能拒绝。这是她们的责任。”商博良一怔,脱口而出:“那不是和娼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