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柳文扬先生致敬我睁开眼,惊出一身冷汗。帐篷旁只剩下一堆幽深的灰烬。在明月的照耀下,这里的夜晚并不显得十分晦暗,但反而给予人们更加真实的恐怖。嶙峋的巨石柱斜插在大地上,像几十位壮硕的夸父身披荆棘战甲呲牙咧嘴地拥在我的视野,彼此间也在不断怒视叫嚣。而天空是何等开阔,我恨不得立刻张开翅膀逃离这石岩的牢狱。地面从来不会生长出红色与黑色之外的色彩,这一切扎根于此的物象都在试图撕扯我内心绝望的极限之弦——向上逃走,抑或向前冒险?不觉中手渐渐伸进胸前的口袋,直到真正摸到了那硬冷的金属,心里才生生冒出一些勇气。不完成心愿,毋宁死。我赶紧收拾好了行囊,用沙土掩盖住余烬,小心翼翼,向前。
临近清晨,猛禽活跃起来。这些禽类仿佛记熟了石林的每一条路径,长唳舒爪间便能扑倒比其庞大数倍的牲畜,只留下愤怒的行商抛洒无助的铁箭。我入境前旅店老板就告诫我万不可带牲口,以防激起神灵的血性——这里的土人都尊之为“金翎雕”,户户早起膜拜。它们的性子极其骄傲,并不主动攻击渺小的行人。这也害得我不得不重新烙制已然吃腻的千层饼,我也只会这种只需自己负载便能果腹七天的口粮而已。
于是,我舔着干燥的嘴唇和刺痛的溃疡,踏上了第六天的绝地。
风起兮。我用碎布掩好了嘴鼻,眯眼在黑岩筑就的海洋前行。忽听头顶一声唳嘹,那必然是金翎雕在云飞扬处逍遥翱翔。我铁了心,双手攀附着桀骜的岩角,深深低下头,咬紧牙关一步步地向前再向前。可是,拐角处的石坑里一只血红的蜥蜴恶狠狠地盯着我,在沙尘肆虐的天气更让人惊慌失措。我摸索着布袋,却只发现一张冻得和冰块似的千层饼。这里毕竟是土人的圣地,谁也不准携带武器进去。无奈下只好顶着风揣着饼企图从它身边绕过。没想到它以迅雷之势扑了上来紧紧咬住了我的小指。剧痛猛地袭来,我不假思索举起右手紧握的大饼砸了过去。火蜥蜴却见机一闪,断了尾巴溜走了。
风奔啸的声音灌入了我的耳中,这张薄弱的身躯随着血液流失也嗡嗡共鸣起来。蓦然,我恍惚中又听到了梦境的魅音,时而浅浅低吟,千回万转;时而挥舞倾泻,遥遥淼漭;时而汹涌奔腾,豪情激浪。
是你吗?虽然现在的我已无力再紧紧握住你,但你没有抛弃我,抛弃我们的梦,是吗?不知拽行了多久,手指根部被磨出一层层的水泡和糜烂,关节也僵硬地无法伸展,我半跪在无际的暴风中,喉咙里间或滚出一个个单词音节,随风而逝,用力敲打在苍穹的记忆。
“铁,甲,依,然,在!”柳先生,我的前辈,您的故事一直永存在我的梦里。尽管后来我成了旅者,尽管我从未有幸见您一面,但您曾赋予我昭武的理想不会动摇。只要能够让我拜祭您最后守护的地方,看到您最后背影离去的地方,我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此时,要堂堂正正地站立在这天地间,因为我是武者。
我的身体尽力挺直了撑在石柱上,双脚如被冰冻般矗入土里毫无知觉。前方不远就是一线天,两旁的岩壁犹如枭龙夺珠精巧地咬合在悬崖上空的一角,远远望去正好形成一块背朝大海的天然风眼。海天一线的波澜,天岩一线的深邃,即使在九州亘古的记忆里也再寻不到这么一座庄肃穆远的墓亭。
传说,只有解开墓亭中的铁碑密钥才能打开最后的墓志铭,献上自己最诚挚的祭礼。
风声渐缓,四野无声。我凝视着铁碑阴刻着的数十个人族文字,苦苦思索着。只需将以上散乱的文字组成一篇奇特的故事就能解开这个秘密。可是这些文字如天书般萦绕在我的头脑中,更加混乱更加迷茫地来回冲撞。身上的伤口也愈加疼痛,干渴开始攫取全身的力量。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离最后的目的地只差一步……一阵温热的风迎面而来,面前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在刺眼的阳光斜射下,一只金光凛凛的大雕悄然停伫在碑前。它全身几乎都是灿烂的金黄色,唯有胸前一簇天蓝色的叶型绒毛在微风中轻轻蜷曲。它没有注意我,而是径直跳向墓亭的亭槛,头部不时略微低下,几朵惹人的白菊便飘落在四周。一瞬间我忽然相信,如果它能说话,它的声音一定会是我梦里的那个魅惑而伤感的声音。
待回首时,寂寂眺望;凝态展翅,终不复见。
我的脑海突然如闪电一击,简单的词句最终穿梭汇聚成拙朴的文法,大巧不工,何苦修饰?柳先生设此谜的目的并非要考验来人的才情学识,也许他是要告诉我们文无定性,唯有摆脱内心世界的拘泥才能无招胜有招。同样只有心怀他人,以守护之心持剑,把握内心的澄明,方能实现昭武。
我在铁碑上用力敲打,仿若面对一面大鼓,待击齐音节,便是一曲雄壮的战歌,唤醒远古英雄的战魂。终于,碑后的石门缓缓打开。内室墙壁处镶嵌着三两盏长明灯,只见一扇通透的青石晶镜以及一兜书袋安静地躺在房屋中央。我走到镜前,紧张下竟不敢抬头注目。再鼓起勇气时,也只能在镜面里看到一个清清楚楚的自己。掩藏在奇境深处的密室,物事竟如此简陋么?这些就是柳先生留给后人的纪念么?镜中的自己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蓬头垢面的毛小子,虽然凭着一腔蛮气闯过险境,如今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呆。我抱住双膝坐在地上想了很久,也许,他留下的还有“死者长已矣,生者何以堪”的感慨吧?窘默下,我掏出怀里珍藏的礼物,轻轻放进柳先生的书袋。这样,书袋里除了一罐清水,一包干粮,几本书册外,一枚青色指环安静地躺在粗麻布上。这指环正面阴刻展翼鹰及云状纹,背面则篆刻着八个金文:“向柳文扬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