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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牧云笙(2)

10牧云笙每夜在珠中漫步,和女孩共同游历那珠中的奇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去了数月数年,睡来时眼前残烛尚且未熄,窗外正报更鼓,现实中才过去一个时辰。

每夜珠境之中,少年都把他白天见过的听过的事情讲给女孩听,女孩也会向他讲她所记得的事情。那些事都是牧云笙所闻所未闻的。

她说在海之东几万里的地方,有一个空颜国:这里的人没有脸面,没有五官,也就没无表情。

又向南几千里,有一个万象国:这里人可以任意变换面孔,于是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

再向南几千里,是不动国:这里的一切动作极慢有如静止,一百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而西方几万里处,有一个倏忽国:这里的人寿命极短,黑夜生的不知有天明,天明生的不知黑夜。爱与苍老只在一瞬间。在这里,旅人也会快速的生长衰老,包括欢喜与厌倦。

再向北几千里,是相对国:一面的大地是另一面的天空,相对国的人仰望可以看到头顶的对方。但他们被牢牢吸在自己的大地上。

又向东几千里,是逆转国:这里的人由土中而生,生来便苍老,渐年轻,又变孩童,身子缩小,寻一女子做为母亲,钻入其脐中,重归虚无。

在南方万里之外,有冰人国:人是由冰中生,寒冷时为冰的身体,春季阳光一出即化了。

之西几千里处,是影子国:那里人和影子伴生,光消逝时影子死去了,人也就孤独而死。

又之南几千里,是轻鸿国:这里的一切没有重量,飘在天空中。

又之东几千里,是双生国:男和女相爱后,就并生在一起,无法离弃。一旦分开,也就死去了。

牧云笙听得口瞪目呆:“这些是你胡思乱想出来的?还是你真得去过?”女孩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些记忆是真是假,它们是那么真切,仿佛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可我又完全记不得,我是如何去得那些国度。”“现在人们所造之船,要到离岸数百里处深海打渔尚艰险,又怎么可能载你去万里之外,游历无数奇境异国呢?”“我想,也许,那个曾经的我,是生活在遥远的海外,而这珠子,也许正是从大海上被人带来此处的吧。”“我能帮你离开这颗珠子么?带你到外面的真实的世界中去。”女孩摇摇头:“我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离开了这珠子,我也就不存在了。除非……”“除非什么?”“除非有伟大的术师可以凝聚出一个身体,来容纳我的灵魂。”“这需要高超的法术么?那我去帮你寻访一个这样的术师好不好?”这时,牧云笙突然被心中的一个念头击中,高兴的说:“等你有了身体,我们造一艘大船,带你去寻找你的家乡吧。”少年被这个想法所激动着,仿佛心中一下透亮了,明白了自己一生应该去真正追求的事情。

女子凝望着这少年:“你真得愿意这样做吗?可是……这希望太渺茫了,大海这么大,这和从无际的森林中寻找一片叶子有什么区别呢?”“但那一定是最美丽的一片叶子!”少年说,“若是人一生可以去做这样一次寻找,不是比老死在出生的地方要有价值的多吗?更何况……有你的相伴呢……”女子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她那一瞬的神情,使少年的心已经凌风高高扬起在天空之中。

11巨大的混天仪在深暗的天幕下缓缓移动,仿像模拟着天地的演化,人们仰望着,心生敬畏。观星台名唤瀛鹿,台基方圆一百四十九丈,有二十七丈高,是天下第一高台,如同一座山峰,当年无数人力花了近五十年时间才完成,而台上有十二组联动混天仪,最大的直径十一丈,人在它的脚下,显得分外渺小。

多少年来,无数人的命运在这里决定,罪臣的生死、战争的日期、臣将的任命,历代皇帝感到困惑时,都会来占星寻求答案。那混天仪巨轮的毫厘之差,也许就使一个家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走向截然不同。

今天,明帝将问询天意以做为太子选择的参考。

皇子们跪拜在混天仪下,此时所有人都必须心诚敬祷,不得出声谈笑,更绝不可抬头观望混天仪,因为经天派大师们说,人观望正在运算中的混天仪会对未来产生微妙的改变。

可是六皇子牧云笙并不相信这一点,听着头顶格格格的巨轮响声,想着这巨轮就要决定他和盼兮是不是能在一起,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抬头向那混天仪看去。

漫天的星辉灿烂如银色大海,而青铜色的混天仪轨缓缓划过天空,那铜轮上纹刻着古图腾与圣哲的徽饰,仿佛煌煌几千年正从天空淌过。当星光穿过刻度的缝隙时,一切就闪耀起来,那是古代的魂灵舞动在天穹。

此刻只有少年一人看到了这景象,因为其他人都不看抬头去望,包括经天派的星哲大师们,他们驱动起混天仪后,就低头退到远处,再也不敢抬头观看。

星轮终于缓缓的停止了。

八十几岁的经天派圣师苓鹤清亲自上前察看刻度,然后进行最后的推演。每推断出每一位皇子的命运,答案就被写在一张锦卷上送到大端朝皇帝的手中。

明帝牧云勤一张张观看着那锦卷,牧云笙的心中也快紧张的无法跳动了。然而,最后一张应该关于他的锦卷却迟迟没有送来。

经天派圣师亲自走下台阶,来到明帝身边,与他耳语着什么。似乎出了什么事情,人们都开始不安的张望,小心的交头接耳。

终于,明帝站起身来面向众人,面色有些沉重,他挥挥手:“典仪已毕,都退下吧。”自己先大步走下了瀛鹿台。

大雅礼乐声中,众人议论纷纷的离去。只有牧云笙愣愣的站在原处。内侍来请他离去,他却挥挥手让他们先去车马处等候。

待人们散去,牧云笙奔到经天派圣师的面前:“老圣师,关于我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苓鹤清向他深施一礼:“六殿下,你的前程与星河同辉,你将来会开创前人所无法开创的伟业,真正成为天下的主人。”少年一愣,没想到是这样的星命。

“只是……”苓鹤清长叹了一声,“你假如站到世间权力的顶峰,却会把灾难带给世间,你会成为世人所痛恨的人,众叛亲离,流离失所,孤独终身。所以天象所示,你登上帝位之时,也就是天下大乱之日。我对陛下,也是这样如实说的。”牧云笙愣了一愣,却突然觉得荒谬无比。他放声大笑:“那我只要不当什么皇帝,世间就自然太平无事了罢。原来天下安危,竟然都系于我手。哈哈哈哈,当真是有趣至极。”少年举袖旋舞,对天吟唱,醉酒一般踉跄向观星台下走去,那层层叠叠巨大仿佛无穷尽的台阶上,只有他肆意纵歌的小小身影。

12那个晚上,少年久久不能入睡。一闭目,就看见巨大的混天仪在他面前旋转,仿佛从天至地,无从不是精确咬合的齿轮与机构。

他又握着珠儿入梦进入那幻境。来到那女孩身旁。

女孩见了他,欣喜的迎来:“你每次离开,都要许久才能回来。没有人陪我一起看云说话,我可要愁死了。”“可我分明才离开不到一天。”“可这珠境之中,却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了。”女孩叹了一声,“以前没有人可以与我说话的时候,天天独自一人,也不知不觉就过了那么多年。可现在知道有个人会来到你身旁,那等待的时光,竟是每一分毫都漫长无比呢。”她抬眼笑着望向牧云笙,少年顿时慌乱了,低了头不知往哪里看好。生怕一注视少女的眼睛,就会沉醉过去。

“你……还是记不起你的名字么?”少年说。

少女愣住了,却低下头去,有些忧伤。

少年有些慌了:“我是想说……那……那我帮你起一个吧。”女孩扬起头,眼中晶亮的望着他:“真得么?”少年望着女孩的眼眸,心中象是有波纹一层层的荡漾开来。

“你……你就叫做盼兮吧。”“盼兮?”女孩子凝神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喜欢这个名字呢。”“是啊,这个典故是来自于……”“我不需要知道这个典故,我喜欢就行了,我终于有了名字了。我终于是我了,不论世上是否还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但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不是么?”少女展开双手,袍纱轻扬,象是要在空中舞蹈。

“是……你是独一无二。”少年痴痴的说。

他忍不住伸手去拂少女的发际,手却陷入虚无之中。

“你又忘了我只是一个影子,”女孩笑着说,“不过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让你可以摸到我,好么?”“可是,做一个真正的人有什么好呢?”皇子问,“那样就有了血肉滞挂,不能再凌空飞舞,只能足踩在大地上,沾尘饮风。”“你不知道……”少女转身望向天际,眼神热切,“我多希望能知道足踩在实地的感觉,多么希望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希望能明白冷暖,闻到花香,希望能品尝百味,不论是甜是苦,希望……”她低下头,略有羞涩,“……希望能被一个所爱人的真实的抱拥,那一瞬的幸福,是我愿意用一生来换的。”“所爱的人……”少年喃喃的念着,“若能用一生去换到一瞬的热爱,那是多么好,但这世上许多人,都没有这种幸福……”“你觉得你也找不到这种幸福么?”“我……我去哪里找呢?”女孩的笑声象风铃摇弋:“可是世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正在你身边么?你得到了它,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就不用再去寻找了。”“你是说……皇位?”少年笑了,“我从没觉得做皇帝是一种幸福,也没有想过要去争这个位子。我只想和你一样,能去有时间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不……”少女的神情忽然变得忧郁,“等你长大了,你也许就不这样想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可以预言我的未来似的?”少年有些不平,“对了,你说……通过星象,真得可以预言人和世间的未来么?”“星象……”盼兮突然笑了,“你一说星象,我心中就泛出许多事来了,都是关于星象的。”“你也懂得这些么?也当年许那个真正的你,也是个占星师呢?”“或许吧……如果要观天来推算命运,说来可就话长了……”盼兮说,“你知道混天仪么?”“知道……皇极经天派的大师们就是用它来推断未来的星命的。”盼兮一挥手,一具比瀛鹿台还大上数十倍的测天之仪就出现在他们上空,几乎整个天穹都是那些齿轮机括半透明的虚影。

“混天仪也有许多种,不过一般来说,测天之仪越大,就能越精确。在许多年前,星学家们用它们来推算天地的过去,比如计算天上星辰一万年前所在的位置,知道了星辰的位置,也就能推算出一万年前的大地气候。而关于人的命运,有一种理论,说世间的任一点微小际遇变化,都会影响整个天地的运转与走势,从而在星图中表现出来,所以计算出未来的星图,也就能反推众生的命运。”“听起来太玄奇了。如果这些都要靠观测和运算,那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能作这样宏大的计算而不出错呢?”“所以演化出许多不同流派和算谱,有的流派认为一切都是注定的,未来不可更改,有的人却认为人可以通过演算来改变一切事。”“演算?”“是的,其实所谓法术,并不是什么神的力量,这世界上也未必有神,所谓法术家,只不过是他对这世界秘密所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一些而已。”“这世界的秘密?”“对,但它其实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神秘,法术的原理极为简单,有悟性的话,人人都能明白的。”盼兮笑着说。

“如何个简单法?”“我来问你,如果发现天黑了你看不清东西,你会如何做?”“点灯。”“可你如何能做到从没有光到产生出光?”“这……木柴,蜡烛,纸,点着都会起火啊。”“如果没有火种呢?”“火石……甚至钻木都可以取火的……虽然我没试过。”“那……是谁最先知道钻木可以取火?”“这……是个人都知道吧。”“不,万事万物都有个开始。必然会有第一个。你想象在远古蛮荒之时,当那第一个人把一根木头凭空生出火来时,其他人会如何看他?”“以为他在变戏法?”“哈哈,正是了。所以所谓法术,也只是一些多数人还不知道其原理的方法。”“你是说,只要人们知道这方法,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术法家?”“嗯,可以这么说……但是……法术就象作诗和习武一样,每一个人都能学,但能不能学会学好则是另外一回事。星辰力术这种东西尤其深奥,所以很多人不得其道。”“星辰力术?”“也就是世人所说的法术,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些法术的力量来源不是什么莫须有的神仙或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借用了自然与星辰的力量。”“这些力量在哪里?”女孩望向远方,缓缓道来:“最初的时候……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混沌的一片,但在混沌之中,开始孕育墟荒二力,也就是分散与聚合的力量,这两种力争夺混沌中的所有微尘,于是那无穷的微尘有的互相靠近,有的散开,一切从静止开始运动,从此就再也无法停下,它们动得越来越快,靠拢的越聚越紧,越聚越多,于是产生了星辰,分散的越散越远,越散越疏,于是产生了星辰间的空旷领域。”“可是,不是说是盘古开的天地吗?”“呵呵,混沌中也许是产生了强大的力量,人们愿意把这力量想象成一个巨人,给了他一个名字称为盘古。”“所以其实不存在创造了世间的神灵,那么,也不存在什么注定的命运么?”“是啊,我们的世界,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都是由无数最微小的尘粒组成的。能使这些微粒分散组合的力量,也就是产生与改变这世界的本源之力。”“你是说,这些微粒,可以聚合变成一个人,也可以分散开,聚合变成其他的任何什么东西,它们是千变万化的?”“正是。”“可是如果同样是微粒构成,为何我们是活的?而有些东西是死的?”“这……我也说不太清楚,也许……就象作画,墨汁和笔本身都是死物,但一旦到了画布上,它们就能展现大千世界。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东西。有山水云雾,有树石花鸟,有你和我,就象同样的墨可以画出不同的画一样。明白了这些,你才可以知道如何将万物变化。”“原来是这样……看来术法的原理果然是简单,就象如何把沙子捏成不同的物品,并给它们以灵气。还真得与作画有共通呢。”盼兮一笑:“说起来当然简单,懂得运用却是极漫长的过程。就象人人都会握笔,又有几人能成为名画大家呢?这世间的大部分修行者都迷失了,他们执着于得到一本本法术的秘籍并死背那些符咒法门,按前人的经验行事。但根本不去想这些力量是从何而来,这些符咒是如何能起作用的。就象你点灯时也不会想为什么灯芯能燃烧一样。”“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真正的术法家,因为他们根本只会临摹?死背咒语,而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是啊。”“那你能告诉我更多吗?我想知道人如何能改变世界。”少年眼中放着光芒。

女子欲言又止,停了半晌才说:“可是……知道了一切力的本源,并不代表你能无所不能,相反,一切新的创造,都需要不断的尝试,一点计算上的小小失误,都可能毁掉你自己,甚至毁掉世界。”“那么,你能相信我么?”女子望着少年的眼睛,许久,忽然笑了。“我不告诉你,还能告诉谁呢?难道要我带着这些记忆,再一千年一万年的孤独沉默下去么。”13少年在珠中幻境中停留了不知多少日子,听女子讲述世界的奥秘。

“这世上不同的法术流派都有其不同的算谱,用来计算力的平衡与能量的方向。比如羽族的元极笏算,以十二为进,河络族的五炎珠笏算,以五为进,皇极经天派的彻明笏算,以七为进,玄天步象派的溯本笏算,以二为进,而我所教你的,与他们都不同,这种算法叫九阙笏算,是以九为进制,原理说来不难,要用起来却是千变万化,不是心思专注之人,是很难贯通的。一定要全心投入,把一切俗事杂念抛在脑后。所以许多伟大的术法家,都是古怪孤僻的痴人,就是这种道理。记住,如果你不能将你的一生与灵魂投入其中,就宁愿不要运用它,否则稍微一点计算的失误,就会带来极可怕的事情。”“我明白了。”少年心中此刻充满了各种古怪的符号与算式,急于去试验。“我在这珠境中都已经不知多久了。外面也不知怎样,我该出去看看了。”“外面……”女子也神往的看着天际,象是要看穿那看不见的珠壁。“我也多么想,能到外面的世界去,过真正的生活。”“那你告诉我,如何能帮你凝聚一个身体?”“这太难了,不是你现在可以做到的。”女子摇摇头,“不过我只需要借你一点灵魂之力的导引,就可化出一个虚影,借你的五官去感受这世界了,但是……这样的话,会耗费你的心神……可能会影响到你的身体甚至寿命……”“完全没有关系!”牧云笙笑着说,“我这一生,能遇到你,已经是太幸运了。”“幸运……遇见么……”女子喃喃念着,低下头去,“我也希望……这相遇是一种幸运……”14牧云笙从梦中醒来,看见宫女们正围在他身边。

“六殿下,你这一觉睡得好久。”“啊?”少年一惊,“过去多久了?”“您足足睡了六个时辰呢……叫也叫不醒你,我们差点就要去叫太医来了……”少年愣了愣,自己在那珠中参悟天地的法则,只怕过去六年也不止呢。

待人都散去,少年呆望着手中珠儿:“盼兮,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真正站在我身旁呢?”“小傻子,我不就在你身边么?”一声轻笑。少年惊得站起来,转身一看,少女果然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你……你……你有了真身了么?”牧云笙上去挽她,却手伸入虚影之中。

“唉,笨啊,我说了我还只是一个幻影嘛。而且也只有你能看得见我,因为我只依附于你的心神之中,用你的眼耳去感知世界。”“你是说,其实你并不在我眼前,而只是在我的心中?”“对啊。”少女笑着。

“那么……我想什么……你不是都也知道……”少年突然有些面红。

“嘻嘻,那是自然,不过你又能想什么呢?人心说来复杂,但其实也简单。无非是爱欲痴恨四字了。有什么是看不穿的呢。”少年缓缓点头,叹道:“是啊,这么一想也释然了,有什么是别人看不穿的,又有什么是自己解不开的呢?”女孩轻喊:“哎呀小笙儿,只怕我要把你带坏了。你可别胡思乱想了,毕竟你是皇子,占星大典不是还推算你会成为未来皇帝的么?”“你这莫不是笑我?你明明说并没有注定的命运。”女孩走到窗边,伸手去接那阳光,光却穿透她的身体。“其实世事就象流水一样,如果你是一片树叶,自然是随波逐流,高处的飞鸟就可以看清你的未来去向。但如果你是一艘船,谁又能知你是否会逆流而上?”“正是,世人都以为看穿了我的命运,我却偏要逆流而上。”少年注视着天际,阳光映在他眼中。

“可是做皇帝有什么不好?既然大势会把你带向远大前程,你又何必抗拒它?”“你不明白……不是自己想去做的,就算成了皇帝,也不会快乐。”“那你想做什么?一个痴痴迷迷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术法家?”“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师。”少年也来到窗前,猛得推开窗扇,光与风扑面而来。

“画师?”“对,我要按我的想法绘出一个最奇丽的世间。”女子凝视着这少年,他正望向宫墙之外,碧蓝无垠如长卷的天穹上,风卷云舒。仿佛胸中已有万千宏景。可她眉头却凝起忧愁。

“你可记得你曾与我说过,在皇极经天的占星大典上,那圣师与你说得古怪的话……”“是的……他说:假如我站到世界之巅,就会把灾难带给世间。”盼兮轻叹了一声:“你不明白他的意思么?如果你想成为一个伟大帝王,那么就请收起你对画的痴迷,还有……远离一切可能使你迷失的东西。”“使人迷失的东西?”少年皱起眉头。

“比如……这世间分明存在而人们却看不见的一切。”“就象你么?”“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我能看见,却不知是不是该让你也看到。如果你一旦知道了这世界的真相,也许只会害了你。”“不,我要看到你所能看到的一切。”少年上前一步,注视着少女的目光,仿佛也想看穿她似的。

盼兮叹了一声:“我只知道,天地中弥漫着力量,但这是普通人所看不见的,却又无处不在,大地,星辰,都会散发出这种力量,我作为没有实体的灵魅,可以轻易的感应这种力量,我们也能很容易看穿每一样东西的内在,但你们却不行。其实一棵草、一只蚂蚁,它们所感到的世界,和你所感到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你通过眼睛看到的东西,就象是锦盒外的图案,你以为这盒盖上的花鸟山水就是世界,其实你根本没有看到盒内装的东西。”“可我要如何看到呢?”“你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牧云笙依言闭目,盼兮轻轻的靠近他,她的虚缈身影溶入了少年的身体中。

少年闭着眼睛,初时只见一片黑暗,但渐渐的,光与影在他眼前开始游动变化。

“你能辩别光的所在吗?”女孩的声音在他心中轻轻的问着。

“是的,我看见了……我能感到烛光的所在,它开始是朦胧的一团,后来越缩越小,也越明晰。”“现在我的灵识和你的溶为一体,我会帮你看到我所能看见的东西……只要你相信我……”“我相信……”少年说。

“你不怕……被我用魅惑术占据了心神,从此丢失了你自己么?”“我不怕。”“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轻易的相信别人呢?”“不为什么,仅仅因为相信,就这么简单。”女孩许久无言,缓缓沉入他的身心深处。少年看见面前的光影变化越来越快了。

“那是什么?我看见,好大一团光,在地面上升起……”“那是大地,传说大地是天上巨大星辰坠入大海后凝结而成的,所以它和天上星辰一样,内部炽热无比,充满力量,这力量无处不在,象流水一样贯穿在每样事物中,你明白了它的运行,就自然会懂得天地万物是如何造化而成的。”少年抬起头,看见天上星辰扑面而来,仿佛距离瞬间不复归在,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仿佛它已化为无穷大与无穷小,溶在星河之中。他这才明白灵魂所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那和肉眼所见的是完全不同,无数微尘组成的光流在环宇间流动,凝成万物,并在其中流转不息。

少年觉得看到了星河千万年的流转,可睁开眼时,只是一瞬。可世界对他来说已然不同,他似乎已明白日为何而出,叶为何而落,原来世间万物千奇百怪,却都不过就象一盘棋,黑白二色就引发无穷的变化。

“我明白了。”少年望着东方瑰丽的霞光。

“你明白什么了?”少女轻轻站在了他的身旁。

“原来这世间不过也是一幅巨画,只是我们身处画中,不知它的宏伟而已。”“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师的。”少女凝望着他,轻轻说。

“为什么?”“不为什么?仅仅因为相信,就这么简单。”少女低头微笑,“我在你的身体中时,也明白了做为人族所感受到的世界是多么妙不可言,我竟然能感觉到光的冷暖,能用手指分辩出木头,石块与花草,能听到万物发出的声音,你知道,这一切对一个魅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因为你毫无保留的容纳我的心神,我也不可能感觉到这些。”“盼兮……”少年轻轻的说。

“为什么……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会感到心中有什么在颤动呢……”少女微微笑了,“我明明本没有心的。”少年默然,二人突然都不再说话了。她能参悟星辰的运转,却对人心是一片朦懂。他笔下有万里山河,却会因为轻轻一言而心乱。

15“知道了万物生成的原理,你就明白世上法术是如何产生了?比如说现在要让你把一块石头变得轻如鸿毛,你如何做呢?”这一天,盼兮继续教授着少年。

“这……万物的重量,只是来自于星辰与大地的吸引,只要使天空星辰的引力和大地的引力相平衡,那物自然就轻了。”“说得简单,天上星辰遥远,如何使他们的力量被放大呢?”“我知道这世上有羽族,可以以光凝翼而飞,想必也是这样的道理。他们的光翼,并非是象鸟那样用来御风而行,而是用来召引星辰的力量,使他们变得更轻。”“是了,你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剩下就只是想出办法去实现了。”“用什么东西可以导引天地间的力量,使之变化与平衡呢?”“这些力量其实就流过你的体内,你的身体就是这天地相生中的一环,虽然微小,但只要你知道改变哪一点可以引发什么样的变化,自然就可以施用法术了。”少年陷入沉思之中。

那几天,牧云笙一直不出宫殿,也好几天没睡了,只看着眼前桌上的一切。

那两团光在琉璃中凝聚,渐渐变成两根银色的羽毛。

他将那一对银羽握在双手中,突然一阵风吹来,竟将他卷了起来,吓得他丢开一根羽毛,才缓缓落在地上。

“我成功了!”少年欣喜喊:“我做出可以平衡星辰与大地之力的东西了,它能使它附着之物变得轻盈,也许羽族便就是这样飞行的吧。”盼兮接过那羽毛,也欢喜说:“小笙儿,你果然做到了。可是羽人只要在月临大地之时,就能凝羽,你花上了数月,才制出两根,这可飞不起来,最多是让你重量变轻。”“但我证明了原来你说得都是真的,这万事万物果真都是由最微小的尘和最简单的力演化生成,知道了这本初造物的秘密,我就可以改变我身边的一切。我也终会改变整个天下的。”女孩眼中却闪过一丝忧郁:“小笙儿,你要小心,也许人们并不会希望他们身边的一切被改变,也可能你所做的一切反会被人所痛恨。”“我顾不得这许多了。”少年还沉浸在狂喜之中,“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更多,我终会让天下人都在空中象鸟一样飞翔,我还会找到方法,让他们有吃不完的谷物和用不完的黄金,那么这世上岂不是就没有战乱和穷苦了么?盼兮低头叹息了一声:“小笙儿,你太天真了。”16六皇子犯了痴症,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这少年好象突然变得不爱和人说话了,整天象是在琢磨事情,一坐就是一整天,谁和他说话就和谁急,哪怕是女孩子们。有时忽然想到什么,就冲进屋中拿起笔来乱画,可是画得也不是花鸟,而是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线条,象是什么的图纸,还拿尺子去量,写上一长串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口中念念有词的掐指心算着什么。最要命的是也不再去读诗书背经纶了,还大喊:“我的时间太少了,你让我先做点有用的行不行。”内侍宫女们都去与南枯皇后道:“六皇子之前和宫女伴读们都嬉笑如常,现在六皇子迷症发作,别人都不理了,却有人看见,每天深夜,有一个女子影子,在六皇子宫中出现,与他嬉笑,清晨却又不见。人们都传说……传说……六皇子是被魅灵给迷惑了。”皇后南枯明仪冷笑一声:“母亲被打入冷宫了,儿子看来也迟早要弄出点异端来。请皇极经天派的大师去看看,若真有魅灵,立时除了,我去禀告皇上,把这六皇子早早完婚,封个边远小城送出去算了。”17牧云笙这日走出殿来,却看见女孩儿们在廊中窃窃私语,一看见他,不象往日欢跃着迎上来,竟都拉着手跑散了去。

牧云笙唤她们也不应,望着这些女孩儿跑开的身影,他不知道是什么使这一切改变了。这少年忽然有种预感,以前那种群嬉笑闹,亲密无间的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

他追出一层院去,见兰珏儿站在竹林下,望着他眼中尽是怨色,不忍跑开也不肯上前。

“你们怎么了?跑什么啊?”“恭喜六皇子,你大喜的日子就要来了!再过些日子,皇后就要与你赐婚了。”兰珏儿说完一扭身飞奔去了。

牧云笙呆呆站在那里。“选亲……”他忽然发现,身为皇子,这终生作伴之人,也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

那心中之女子,或许只有离开了帝王家时,才能自由去找寻吧。

那夜,牧云笙无法入眠。他向着黑夜唤道:“盼兮……你在不在?”过了半天,黑暗中传来郁闷的轻小声音:“凭什么你一唤我就要在呢。我偏不在。”“可是你就在我心里,能跑到哪儿去呢?”“哼,你是吃定我了么?本姑娘也不一定要依附在你灵识中的,随便挑个上进的公子哥儿附了,不也比呆在一个攒着劲琢磨自己如何能不当皇帝的傻子里面强?”“我要选妃了。”女孩子突然沉默了。

许久,她才用那虚无的纤指拔弄帐帘,轻轻说:“知道了啊。这不是很好么,帝王家的必走之路。”“我这一生,再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了么?”“没有了,别想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你也说这话?你怎知我一定能做皇帝?”“你做皇帝,也许比别人做了皇帝会好些吧。”女孩子望望殿顶,那里看不到星辰。

“为什么?”“因为你不是个坏人啊。”“可是当皇帝光有好心是没用的啊。其实我觉得那皇极经天派的圣师也说得没错,假如我当了皇帝,也许真得要天下大乱了,因为我想的,是世人所无法理解的。而世人所想的,我也并不在乎。”“如果有一天你非做不可呢?”“如果有那样一天……你还会在我身边么?”少年低下头,轻轻问。

***18这日,二皇子牧云陆来到华霭宫看望牧云笙。二皇子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人选,重臣们都与他亲近。但二皇子牧云陆优雅谦和,天生一种书卷气质,不象三皇子牧云武四皇子牧云合那样有狼似的眼神,所以牧云笙倒和他觉得亲近。

谈了一会儿饮食书画,牧云笙忽然问:“二哥可有心爱的女子?”牧云陆笑起来:“终年在外,哪象六弟可以天天在女孩堆中游嬉,二哥无此福份啊。”牧云笙却看出他的眼神闪烁,笑道:“必是有的,只是不敢说与人知?”牧云陆的笑容渐消,神情中有了一丝忧郁:“人生欢爱愉情,不过是过眼云烟,男儿当纵马天下,其他容不得多恋了。”牧云笙追问着:“难道二哥不能与她成婚?”“婚姻大事,有时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难道将来做了皇帝,还由不得自己性子么?”牧云陆有些吃惊,抬起头来望着牧云笙。

“做皇帝,可不是为了为所欲为啊。”“那得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总是行的。”“你也知,有时越是帝王,越是容不得‘性情’一字的。”二人忽都陷入沉默。

只觉得殿中空气越来越晦重,牧云笙站起身来,便想去找女孩们玩耍。

牧云陆问道:“六弟哪里去?”“二哥,既然来了,闲聊无趣,我们去园中饮酒取乐。”牧云陆笑起来:“六弟果然好情致。”那夜他们喝了不少酒,可是牧云陆始终仪态端正,言笑甚少,也不与宫女们嘻笑。牧云笙觉得好生无趣,难道这就是未来要做皇帝的人,一举一动都要顾及体统么?忽然见牧云陆腰中长剑,醉中伸手去拔。牧云陆大惊,一把紧紧抓住他手:“六弟你要做什么?”他神情如此之慌张,更引牧云笙放声大笑:“二哥到这后宫之中,满园暖玉温香,为何还带着那宝剑,不怕寒光煞气冲了这美景柔歌么?就借六弟一观又如何?”牧云陆却死死不肯放手:“六弟你从未使过剑,可切莫伤了自己。”牧云笙哼了一声不快而起,于乐女手中取过一长笛,代剑而舞,口中胡乱吟唱:“紫庭雪牖银楼殿,明烛照天夜未眠。

琴箫婉澈璇玑阁,罗绮芬芳玳瑁筵。

晶壶宝瑟歌九奏,彩槛雕栏赋百篇。

歌催璧月澄轻素,九阙横斜天欲暮。

宫镜新开扫妆初,闲将往事轻回顾。

君不见贲帝挥鞭向九州,九州未定已白头;君不见虞妃百计求紫绶,空遗媚骨委渠沟?雄心未息墓树老,花颜已槁舞榭留。

长诗信史真疑梦,临风向月舞不休!“唱毕舞止,牧云笙摔倒草地之上,只醉卧大笑不止,听不清二哥说了些什么,只望见天上明月如落水中,流转朦胧。

牧云陆见牧云笙睡去,口中回念:“长诗信史真疑梦,临风向月舞不休……”忽然长叹一声,“小笙儿,你果然做不得帝王。”之后几天牧云笙都沉沉梦中,大醉淋漓,不知说了多少胡话。连明帝都不再发作,只是叹一声:“小笙儿若是能醉此一生,倒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