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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九 第一次天启之战(3)

24“这些人能抵挡牧云栾的铁甲大军么?”逆着夕照,她的长发映出乌金般的光泽,在这即将成为十万人战场的血色天地中,这是唯一柔软的颜色。

“或许是不能的,但再也没有了退后的余地。”那年轻将军说。黄沙在天际一抹抹地扬起,使苍日暗淡无光。数万人正在他面前的旷野中挥汗工作,挖掘坑壕,布置营阵。

“这场战争是为了谁?为了天下的兴亡?还是穆如家与牧云家的仇恨?”女子轻轻抚摸着他那匹血红色的战马。

“不,不为了天下,”他握紧拳头,“只为了我的父亲,我的家族。”“所以上万人就将死去,只为荣耀?”“只为荣耀……”他转头望着她,眼中映着天际的绯红,“这还不够吗?你终究是女子,不懂得男人。”“可是当年那耻辱,并不是他们的。而那将属于胜利者的荣耀,也与战死者无关。”女子的声音颤抖着。

他却忽然大笑了起来:“是的,无数人死去,死法各不相同,有的从来不会被人记住,也不知为什么而死;但有些人,他们永远是为了胜利而死去,在战斗中死去。我的家族的每一个男子,都是这样死去的,穆如家的人可以这样做,其他人为什么不行?”“他们跟随你,是相信你能带他们取得胜利,因为你在天启城下的一战成名,因为你的家族那几乎战不无胜的神话……但穆如世家当年的铁骑已不复存在了,而且……穆如家输掉的唯一一仗,就是败在牧云栾的手中……”“那是因为当年我父亲和叔父们没有从北陆带回他们的铁骑。”穆如寒江道,“他们刚把反叛的瀚北八部杀得溃不成军,牧云栾就借这个机会起兵。北陆战事未平,穆如铁骑无法抽身,我父亲和叔父们只好仅带了数十骑横越近万里来到西南宛州。那时宛州已尽入牧云栾之手,王军已连败数役,士气全无,我父叔只分到数万匆匆征召的老弱新兵,手下又都是遇敌胆怯、一心内斗的东陆文将们。输了那一仗,是我父亲至死都无法舒吐的屈气。”穆如寒江长吸一口气,远望天际,记忆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岁月,一切宛如冰刀刻入骨间。“在被流放殇州时,每个夜晚,父亲在冰上刻出宛州的地图,默默指划……他还在不甘于那一仗。可他那时只有几万老弱啊,纵然是战神也不可能取胜的。”他叹息着,“只有四十岁,他的鬓发就已经白了。叔父们常在饮酒后不服气地大骂,说假如当时有穆如铁骑在,哪怕只有一半,也可以踏平宛州。可父亲总是摆摆手让他们不要说了,他不想再听到‘穆如铁骑’这四个字,他的心太痛了,二十年的心血,日夜磨练,以为打造了一支可以纵横天下的铁军,却不是被毁在战场上。”穆如寒江怆然地笑着:“原来人再刚强,军再悍勇,总是不如时运轻轻地拨弄。他不信命,却偏偏命运要这样磨折他,给他明知不可能取胜却不能退后的一仗。”他不再说话,只将目光转过,仰视着身边那面两丈高的大旗,“穆如”两个大字正猎猎而舞。

“可是你今天,难道不也是要打一场明知不能取胜却不能退后的战争么?”女子走近他,轻轻拍去他披风上的灰尘,“只因为父辈的不甘,只因为你是这个姓氏的最后一人?”“如果你死了,世上就再没有穆如家的传人了……”她的手指触到了他冰冷的铁甲,像是被咬了般地惊收回来。

“穆如这个姓氏,是因为胜利而存在的。”他猛地翻身上马,“如果没有了胜利,这两个字就将蒙染在尘灰之下。如果要我像那许多人一样沉默地苟活一生,我宁愿死在刀剑铮鸣的战场上。”他回头望着女子:“苏语凝,我小时候答应过你,有我在,就会保护你。但是现在,我能保护你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你远离我的身边,远离男人们的战场。这里有你永远无法理解的光荣、信诺与愚执,有着永远明知不该去做却必须去做的事情。”他抖动缰绳,赤红的骏马像一团火奔下山坡。他的副将们持着那面写着他姓氏的大旗跟随下去,在旷野上拖起漫长的尘痕。所到之处人们欢呼起来,他们信任这面旗帜,信任这个姓穆如的男子,这将成为他永远不能退后,直到血流尽的那一刻的理由。

“穆如寒江,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人,一件事,让你停下一次,让你退后一次呢?”少女苏语凝望着远去的尘烟,感觉黄沙击痛了她的脸,在这片未来将有数万人死去的旷野前,渺小的她无法抗拒那疾风,也要像一粒沙般被卷走了。

十年前可以让一切敌人颤抖的穆如铁骑已然不复存在了,现在的穆如寒江,将以什么去捍卫他姓氏的尊严?27那一年的那个黎明。清晨的雾逐渐散开,在刚钻出洞的土拔鼠看来,一切仿佛与往早没有什么不同。近视的它没有注意到远处如城墙般站立着的是什么。这个早晨实在是十分安静,安静的有点让人心慌,以前常听的鸟鸣声,野兔穿过草地的声音,却都不见了。

一声极沉闷的震动吓着了它,它直蹿入地下。但泥土也在震动着,第二声,第三声,象雷贴着地面滚动。这声音越来越急,连成一片,草茎发抖,砂粒跳动。突然间,象是巨兽的鸣叫,一声长嘶直上云宵,紧接着是数百头巨兽一齐嘶鸣,声音几十里也一定能听见,土拔鼠钻入最深的洞底,瑟瑟发抖。这时,它感到大地颤了一下,那是草原上的几万只足,在同时向前踏出了一步。

那一年的那个黎明,天启平原上排开了近三十万大军。天启城之战就将打响。

28晨雾散去,阳光渐渐强起来,在平原上铺起一层金亮。平原两侧的军阵沉默矗立,象两道连绵的山廓。

多久没有打过这样的大仗了?诸侯们想,十年?一百年?几乎是集中了全东陆的军力,和北陆游牧八部的联军拼死一战。这一仗,或许也会决定今后十年,一百年的天下命运。今天战场上的每一人,死时都可以说,我曾参与决定这三百年大帝国存亡的一战,也此生无憾了吧。

云时一刻,右金阵中传出了长长的号角声。右金旗号开始动了。

穆如寒江催马登上观敌高台,看见远处灰暗地平线上,两股骑军,从右金阵营中涌了出来。

联军各营也开始惊嚷起来,嘈杂一片,慌慌张张进入战阵,“快些动作!”将官们在气急败坏地喊着,士卒慌张奔跑,大阵稍呈乱象。

穆如寒江转身对身旁将领们喝道:“帅旗未动,号角未吹,自有前军值守,其他各部为何擅自变为迎击阵?”一边清东太守的参将韩焕道:“他们是怕将军调动误了,右金军马快,冲到阵前就晚了。”穆如寒江立眉怒道:“既奉我为帅,却又不信我——传我令下去,再有帅旗未动就擅自变阵者,军法处置!”令虽传了下去,可是穆如寒江在高台之上望见,诸营的兵士拥成一团,进退无措,他紧握拳手,心中恼怒。这样军令不达,还如何打仗?再有阵法谋略,每道军令都晚上一刻才执行,就战机早失了。太守诸侯们都不是庸才,只是谁也不愿信谁,不放心完全听人指挥,都还死死管着自己的军队。他这个主帅,这场战役,只怕都要成为笑柄了。

叹息中,穆如寒江似乎已经看到了战役的结局。

那两股右金军出营遛了一圈,离联军还有五六里远,却又奔回营中去了。联军各阵方换回待命阵形。但没一会儿,雷时初刻,右金营中号角又起,又是两支骑兵涌出。

“将军,他们又冲来了,列阵出击么?”参将问着。

穆如寒江却一眼看出,这不是方才那两支,右金族骑兵在轮换出阵,行的是袭扰之计。主力中军的旗号纹丝未动,小股轮番出营只是为了疲惫端军。

他摆摆手,仍然未号令全军列阵。但有几个大营的诸侯军还是惊慌变阵了一次。还有将领飞马来责怪:“是不是元帅睡着了,明明右金军出击了,为何不命令全军列战阵迎敌?反令全军坐下呈休整阵待命?”穆如寒江唯有苦笑。右金主力若是未动,看见端军列阵,硕风和叶只怕会令各部轮换出营遛马,让联军在太阳下干晒一天。

到了雷时末,右金号角又起,骑兵又出,诸侯们再次惊慌,但仍是虚扰。

穆如寒江知道这样时久兵必疲乱,但又无法让诸侯相信自己、安心等待号令。若是他现在有一支用熟的骑军,便可去主动袭扰对方,可是偏偏没有。诸侯军以步兵居多,无法在平原上与骑兵做机动抗衡,才落了被动。

云初二刻的时候,右金族号角又起,这次诸侯各营变得懒洋洋的,兵士们再懒得匆忙列阵了。但穆如寒江突然看见,右金营中各部旗号开始纷动,前置的探马也把信鸟放了回来,示意右金主力出动。他立刻命令吹响号角,升起令旗,全军列阵。

诸侯各营全按事先位置排列队伍时,右金军也在北坡上开始列阵了,大军缓缓展开,那初时黑密密的一条线,后来变成了覆盖原野的黑潮。

29右金骑军只有五万,另外五万是康佑成的端朝叛军,但旗号严明,纵横有序,已是一支精锐。

那面右金军大阵排好,这边诸侯各营还有好几支挤在一处,各阵都还没有成形,士兵急匆匆地乱跑。若是右金军这时发起冲锋,只怕联军就要立时溃败。幸好穆如寒江事先在阵前扎下无数铁蒺藜刺栅栏,又布下数道弓箭阵,硕风和叶忌惮穆如家的威名,才没有命全军直冲。

云时四刻,右金军中巨角长鸣,那是开始进攻的信号。右金前军步兵阵开始慢慢向前推进。端军前阵三千弓箭手把箭搭好,垂弓待令。

号角起处,康佑成部下北府步军的六大方阵开始击鼓向前推进,象六座巨山一般压向战场。

云时末,北府军前阵推进到距端军前阵一里处。两军静立片刻,忽然北府军中战鼓狂擂,前方刀盾军向两面奔开。诸侯均想是骑兵将要冲锋了,前线箭军们握弓的手也汗湿起来。

但旗门开处,现出来的并不是右金骑军,却是一大堆黑乎乎的铁家伙,上面全是尖刺,看起来沉重无比,下部却是包铁皮的滚木为轮,隆隆地推了出来。

穆如寒江在高台上暗叫不好。原以为右金游牧之族,倚仗骑马,不擅攻坚,不想也会开始用铁冲车了。这定是叛将康佑成进献的图纸。

前方箭手们看见冲车推出来,一时都愣了神,这样的铁家伙,人躲在铁罩下推动,箭射不进,枪扎不透,火烧不烂,如何应付?这时穆如寒江帅令传来,命射三轮箭,即后退至第二阵线。

箭手们把箭射出去,果然象雨打石上,冲车阵仍然稳稳当当地直推过来。忽然冲车阵中一阵梆子响,那冲车之后,反射出无数弩箭来。三千弓箭军哗地倒下一片,穆如寒江下令后退,箭手们慌忙向第二阵逃去。

端军们看着冲车阵象一堵铁墙推进,轻易把第一阵的铁藜木栅碾入泥土,不由心惧:这若是肉骨凡身,被撞了还不变为肉泥?各阵中开始传来惊呼之声。

冲车阵轻易便破了端军第一阵线,向第二阵驶来。眼见行至阵前,呼啦啦,端军抽动绳索,从浮土下拖出无数圆木捆扎成的桥筏,那地面顿时塌陷下去,原来是早挖好的深长壕沟,那冲车笨重刹不住,哗啦啦先坠下去数十辆,端军欢呼声起。

可是北府军却并不停下,竟还是只顾向前推,那冲车转眼又掉下去近百辆。那些庞大车身,把壕沟顿时填了大半,后面冲车铁板掀开,内装的竟是泥土,哗地泻入沟中,那些从前面冲车中跳出来的右金军士,开始取出木板,要平沟铺路。

端军箭手们冲几步,便是一通攒射,但右金军军令极严,军士们宁肯射死,也绝不逃跑,冒着箭雨倒下一片又冲上来一片,竟似是要用尸首就把壕沟填平。

这时梆子声又起,冲车中铁弩发射,啪啪啪啪连声,空中密布飞蝗,待落下来时,端军箭手阵中便是惨叫连天,这样重弩,挨着即穿。北府军阵中残躯遍地,一下便少了一半人。

穆如寒江挥令旗大喊:“不得后退,冲近前去,抵近了射!”端军阵中擂鼓,箭手们冒了天上铁雨,弯腰冲上前去,冲过铁弩的最近射程,来到壕沟边,对准十数尺外壕沟对面的敌军就射。箭手们还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射过敌人,眼见被射中之人就在对面倒下,面目清晰,惨呼声清楚传入耳中,也不由心颤。而北府军那面,眼见对面就有人拿箭直瞄了自己,冲不过去,又不能退后,只有横下一条心,不去看他,低头填沟,直至被利箭射倒。

可那冲车前方掀开小窗,弩箭又从那里面射出来,那弩机强劲无比,射中人身,只近“噗”一声那人就直倒飞出去近丈,才摔落于地,粗大的铁杆射透了身体,还在地面犹自挣扎。

有箭手胆已吓破,掉头奔逃回来。端军却不可能让逃兵回到本阵,护阵的将官挥动旗令,将逃回来的士兵于阵前当场射死。

三千箭军,没有半刻功夫,已然死伤殆尽。

壕沟中间、两边全是尸首堆满。终于壕沟中填出许多路来,冲车又开始向前推进。端军又在阵前铺上树枝倒上油,燃成一条火带。那冲车虽不怕火,但推车的北府军却不能从火中过,于是又停下来,军士冲出,用泥土于火带中盖出道路。端军用火箭连射,右金阵中火海一片,火人儿乱撞乱冲,许多撞死在自已冲车的尖刺之上。

却听北府军阵中急急擂鼓,那冲车竟又开始前进。原来康佑成见耽搁太久,命令强攻。那北府军听见鼓声,只得推了冲车就向火中冲,身子燃着了,仍死命向前推车。冲车推过火带,人也烧死在车内,后面冲过来的人用枪把焦尸拨出来,继续推车向前。

此时冲车们经过两阵,停毁了不少,却还有近百辆之多,排成一线冲来,端军再无工事可挡,只剩血肉之躯。穆如寒江传令:“重鼓!”几百大鼓同时敲响,如雷霆万钧,震得人在地面都颤。军中重鼓即是命令前军向前,端军们横下一条心去,喊声:“拼啦!”齐冲上去,用盾牌长枪抵挡冲车,盾牌裂了,长枪断了,前面的人也无法后退,因为后面的人又拥上来,于是被扎透在冲车铁刺之上,后面的人推着前人的尸首抵挡冲车,那铁刺又从前面尸身上穿过来将他刺死。到后来,一根铁刺上穿死三四个人,再穿不下了。端军后面士兵还在拥上来,大喊:“爷们儿发力冲啊,把右金狗贼的铁车顶回去!”后面的士兵急了的,踩着前面人的头顶,跳到冲车顶上去,扑向冲车后的敌军,肉搏在一处。

普通军士和太守将领们想的是不一样的。诸侯们一心想的是保存实力好争夺天下,但对于士卒们来说,和东陆人作战也是死,和北陆人作战也是死,战鼓响起,便知退无可退,哪管他对面是谁;何况大端立国三百年,在百姓兵士心中究是正统,与右金对阵,破虏保国之意顿生。因此不论诸侯心中如何不甘,士卒们却是奋力死战,倒成就了主将们的忠义英名。

这端军前军以人海阻挡冲车,积尸无数,而冲车竟也不能前进一步。硕风和叶在远处高坡望了,长叹一声:“虽草芥之怒,然万众成海,也不可小视。”端军人多势壮,杀红了眼,硬是拼了数千性命,用肉身挡得冲车不能前进一步,冲车后的涌来北府军,也早被端军左右两阵赶来围住,只是拼死抵挡。北府军不断增兵,端军也把一个个的方阵投进去,数万人绞杀在一起。混战一个时辰,僵持不下。

右金军中突然响起了三声极悠长的号角,这号角声与之前的鸣声截然不同,低沉却凝重,如巨龙在地心吼叫,扫过每个东陆士卒的耳边,引人心颤不已。

人们明白,联军和自己东陆的叛军拼到力竭之时,右金军真正的主力骑军,这才要出动了。

右金阵中,那边最高大的帅旗杆上,终于升起了一串红色旗号。紧连着,号炮声一声紧一声的响了起来,在两军阵间冲撞回荡。

右金骑军,开始缓缓并列,隆隆开出旗阵。骑士们默然无声,但铁蹄的声音已然震得整个平原都在颤抖。

东陆步兵的恶梦就要开始了。

“可惜大端朝的穆如铁骑,已经不在了啊。”看见右金骑兵耀武,每个东陆将士都在叹息着。

30硕风和叶在右金阵中,山坡最高处,眺望战场的另一边。

那东陆军庞大的战阵,沿天启城下排开,方圆数十里。端朝十九路勤王军的各色旌旗飘扬,象原野上的从从火焰。

那其中,有一面旗帜最为巨大,那是紫色霞涛中行着一只火麒麟,上下是两个赤红的大字:“穆如。”硕风和叶心中感慨。当年他第一次看见这面旗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

那一年,硕风和叶也是这样向对面看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巨大的紫色麒麟旗。而那旗下,是铁甲的骑兵排成阵列,甲胄的闪光刺痛人的眼睛。

那赤袍玄甲的大将从旗下策马缓缓走出,他没有高声喊喝,但语音中透出的威严象是压着每个人似的。

“你们很相信胜者为王的道理……你们催动战马的一刻起,就应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死在马蹄下吧。”“为什么!”右金族长阿速沁暴吼着,“上天是不公平的,凭什么我们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凭什么我们不能用我们的刀剑夺得真正的沃土?”“因为你们做不到!各部疆线是三百年前就划下的,为得就是让草原上不再互相残杀,你们的祖先那时也认可了。”穆如槊的笑容象狮子嘲笑着挑战者,“今天如果你们以为凭一股蛮勇就能改变这帝国的秩序,那么今天,你们就将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骑兵,和真正的杀戮。”穆如槊做到了,穆如铁骑在一个时辰内摧挎了瀚北八部联军六万人和他们所有的战斗意志。瀚北八族溃不成军,尸身铺盖了方圆百里的平原,右金最强悍的勇士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不可能战胜,也许永远无法战胜——穆如世家的铁骑。

但现在,穆如的大旗下,却不再有那无数骑士铁甲的寒光了。

那里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穆如世家的最后一脉。穆如寒江。

“王子殿下,进攻吗?”右金军阵中,一名骑将靠近硕风和叶,询问着。

硕风和叶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支大军,战马一直排到地平线处,十一年前,如果自己身侧有这样一支大军,战果又将会如何?可惜时光不能重回,只如神驹向前,拉动史册疾翻,人力不可遮挽。今天太阳落山时,胜负就会决出,该来的一定会到来。

他不说话,却微微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当年的轰鸣声,那万马齐奔时大地的震动又一次包裹了他。

硕风和叶嘴边划过一抹冷笑,他想把当年穆如槊说过的话全部还给他的儿子:“今天如果你们以为凭一股蛮勇就能改变这帝国的秩序,那么今天,你们就将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骑兵,和真正的杀戮。”“暴雪烈风骑,出战吧。”31北方山坡上闪出一道寒光,那是硕风和叶拔刀出鞘。三百面巨鼓轰雷般响,那一瞬,象千古沉闷的山峰突然迸发出火流,象积聚了太久的暴风终于冲破乌云,右金铁骑全部抽动了战刀,狂吼着催动了马蹄,缓缓涌进的甲阵变成了狂怒的铁瀑,东陆联军的士兵们感到风暴浓云正从北方压来,疾风压得每个人袍缨猎舞,几乎无法透气。

所有的士兵都把目光投向那面穆如的战旗,等待着它传出的号令。

穆如寒江就站在那紫金大旗之下。

当年穆如与瀚北八部的那场大战时,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岁,正是天启帝都中的一个骄纵小公子。任意出入皇宫,在街头行马,百官退避,用弹弓射坏了尚书右丞府门上的匾,也无人敢来追究。父兄们都去北陆打仗了,他乐得在帝都中自在逍遥。

那时的穆如寒江曾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将来他长大了,就顺理成章的上殿受封将军,持着穆如家的大旗,走到哪里敌人都会丧胆,民众都会敬拜。年年有欢宴,月月起笙歌,就在这耀眼的荣华中过一生。但他没有想到,从云端到崖底,原来只是一瞬间。

在殇州冰原上的十年让穆如寒江觉得以前的日子白过了,这十年让他懂得了太多事,比如什么是绝望,什么是狠狠踩碎绝望。他的父亲说:“儿子,苦吗?可要知道我们祖上起兵时,比这更艰难,我们为什么会胜,因为我们比敌人更能忍受痛苦。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穆如世家死在殇州,但我们要让他们明白,我们不会!哪怕只剩下一个人,我们也会回去!象一个勇士那样昂着头大踏步的回去!”这十年,穆如寒江学到怎样用水来建筑城墙,怎样划着冰块在熔岩的河上穿越,怎样在暴风冰原上取火,怎么用十支箭对付二十头冰狼。这十年是这么的漫长,每一天穆如寒江都看到亲人的死去,每一天他都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壮,也越来越冷酷,他不再为死亡而动容,也不再企求上天原谅。他站在暴风雪中长声咆哮,发誓绝不会死在殇州,如果这是上苍降下的苦难,那么他就怒骂苍天,如果谁想与他为敌,他就撕破他的喉咙,就象他亲手掐死的上百头野兽。

敌手越狂怒的咆哮,只会让他越血液燃烧。

“当年我父亲做到的事情,我要再做一遍。我要替我的父亲,替我的兄弟,替我的家族,胜这一场!”穆如寒江抽出战剑前指,大吼着:“擂鼓!全军变阵!”32端军点起号炮,这号炮唤作破天槌,原来澜州有巨果,人头大小,外壳坚硬如铁,放在粗大铁桶之中,以火烘烤,渐渐炽红,突然爆破飞上天去,声传百里。硕风和叶惊疑地听着这回荡的炮声,突然四周渐渐响起一种声音,如有巨潮涌来,愈来愈响。

探马急驰到硕风和叶面前道:“报!我军营后有端军骑军杀出,约有两万骑,我大阵左侧有端军一万,打晋北太守程子名旗号;我大阵右侧有端军一万,打闵海刺史袁朗旗号,三面杀来。

“穆如寒江……果然设了包抄合围之阵。”硕风和叶不慌反笑,“诸将军,学着一点,看看人家穆如世家的兵法。”有人牵来战马捧来佩刀:“请王子先披挂好了,以防万一。”硕风和叶却轻摇手笑着,“不必。今日的右金军,不是十年以前了。”只传下令去,命和术部、克剌部、龙格部骑兵,三面迎敌。

硕风和叶大帐所在高坡三里之内,已可见端军旗号,四面而来,仿佛天地四野,俱是敌军。纵是右金老兵,也不由心惧。但硕风和叶只是稳稳坐在毡毯上,与副将笑谈饮酒,帅旗稳立不动。四面杀声一片,几支大军绞杀在一起,山坡下人潮奔来涌去,箭矢在空中交织。几次有端军强冲,一直冲到坡下,但都已是强弩之末,被近卫神箭营射倒在坡下。硕风和叶却饮酒自若,始终没有站起身来过。

33前方右金主力骑兵正在冲杀,突然听背后杀声起,有端军直包抄向中军阵而去。为首骑将科林库图大喊:“王子早有令,不论后方如何,不必援救!只管冲杀到端军阵中去,冲破端军主阵,方可回头。”右金骑军齐发一声狂喊,甩了头盔,扯开衣甲,裸了上身,血红双眼,直冲端军主阵。

端军栅栏铁刺壕沟都早已被冲车破去,这右金骑军一冲下来,正可谓势无可挡,绕过冲车堆积的中段,从两翼向端军大阵冲去。

这正是真正的恶战来临,穆如寒江令旗一挥,战鼓再响,端军两翼长枪方阵齐步向前推进,迎向右金骑兵。

但右金骑兵冲至方阵之前,却并不冲阵,却突然向两边散开,横掠过阵前,射出羽箭,右金骑射,天下闻名,箭雨钻入阵中,端军纷纷倒下,这些地方军队,阵法本来就不严,一陷入白白被射的境地,便开始混乱,有人想冲上去,有人想向后躲,自相冲突。

而前面两股右金骑兵散来后,背后真正冲杀来的,才是右金的重骑。所谓重骑,并且甲重,而是骑兵全部持铁棒巨斧,劈砍下去,力有千均,铁盾也粉碎了。端军哪能抵挡,右金兵所冲到之处,便是一片惨呼之声,阵形大乱。

穆如寒江在高台上摇头叹息,这右金骑军所用的,本来是穆如世家用惯的骑兵战术,他早料道右金军的战法,只是手中的军队不是那支父辈手中奔涌如火的穆如骑军了。当年向来只有穆如的骑军冲袭敌阵,来去如风,让对手苦不堪言,哪至于像现在如此被动。

北面高坡上,硕风和叶在高坡上冷笑了:“穆如寒江再勇冠三军,他手下没有强将精兵,也是无用。如此奔射个几轮,端军必溃,或许中午时分,就能结束此役了。”34半个时辰后,端军前军各方阵四万余人已几乎全部被杀乱,右金骑军穿插于其中,远了箭射,近了刀砍,各营只能自顾,哪还管得着后方穆如寒江的旗令。

中军营阵里,有将领急道:“让中军上前援救吧。”穆如寒江一摆手:“此时人多无用,步兵追不上骑兵,几次冲退,就会被带乱了阵脚。右金族世代用骑兵,不是现在诸太守的各府杂兵可以相抗的,只有硬撑了。”右金阵中,硕风和叶望战场大笑:“穆如寒江这种缩头打法,似乎是在等死嘛。中军不援助前军,固然可把战事多拖一时,可是岂不知被一刀一刀割肉,比一剑刺死要疼得多了。他喜欢这样被凌迟,就让他受用吧。”一旁将领和达措道:“端军人多,又缩成一团,只速沁部和索达部两万骑兵,这样慢慢啃要啃到什么时候?拖到马疲就不好了,下令我部也上去吧。”硕风和叶摇摇头:“不可心急,慢慢啃虽费时间,但终能吃掉端军,心急反可能噎死。你们要留着替换其两部人马,鸣号,命步兵向前!”35战事又进行了近一个时辰,正前战场上,被右金骑军和康佑成步兵围攻的端军前军四万余人已基本全没,右金骑军开始在战场上来回奔驰砍杀最后的未死者,而康佑成的北府步军和穆如寒江的端朝中军开始对峙。

有将官来报穆如寒江:“我进袭右金主营的三路大军中,袁朗将军、郭力将军按元帅将令,奋力冲杀,几次冲至离敌酋硕风和叶半里之内,但都无法再向前,而晋北太守程子名部被敌骑军冲杀几次后,尚余五千余人,却先行弃阵而去,现三路大军均已败退。”周围诸侯将领一片惊哗恼叹之声。穆如寒江却面色沉静,虽然只差一步,若不是有将领先心怯败退,或许能冲破右金主营,着实令人扼腕。但这也是他早已料到的事,可惜自己需得坐镇中军,若是手下有得力勇将在,硕风和叶就不能安坐高坡之上了。

战事已入中盘,右金军似乎已经取得了优势。端军被灭四万余人,而右金所损不过万余。但高坡之上,硕风和叶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大端中军始终未动,他惯行的在混战中穿插取胜的骑兵战法也无法施用,现在各路骑军已疲,若是现在端朝中军出动,就要硬拼人力了。

此时端军中军之中,忽然鼓声大作。硕风和叶也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对手,终于要出阵了。

36百面巨鼓擂响,穆如寒江披挂整齐,亲自策马来到大端中军方阵之间,大喊着:“打了三个时辰,你们亲眼看着前军的兄弟们战死在前面,力气和怒火都憋足了,现在右金军战了这么久,马也乏了,兵也疲了,我们大端的十万中军还军容整齐,我们受右金贼的气已久了,裂土之仇,焚都之耻,今日一并报了吧!”十万大军一齐怒吼,枪旗高举,天启以北百里平原上如同波涛滚动。

穆如寒江催马向前,长剑前指,高喊:“中军!冲锋!”他一马当先,大端中军各方阵齐出,决堤之洪一般冲杀向右金军。

这时,右金骑军冲杀几个时辰,已经疲倦,战刀也卷了。硕风和叶于高坡之上凝视战场,猛一挥手,只见右金主营中帅旗摇动,右金骑军呼哨一声,全部退了回去。前面只留下康佑成的步兵,与穆如寒江的端军主力决战。

若论战力,端朝这支各郡勤王联军和康佑成的北府军实在是无法相比。少数诸侯的精兵大多又都已投入对右金主营的冲击。现在这支中军,虽号称十万人,却是由十数家兵合成,衣色不一,刀枪粗劣。而对面,康佑成北府军却是清一色铁甲护胸,手中战刀好钢粹成,个个高大强壮,虽然只有五万人,但真要硬碰硬拼,端军却还落下风。

转眼之间两军绞在一块,方圆数十里,俱成战场,端军中军前队与康军冲撞在一处,后面几个万人队快步向康军后方与两翼包抄过去,意在将北府军合围。而康佑成旗号挥动,北府军分作四大方阵,象洪水间的巨舰,阵形密集,缓缓前推。前方刀盾抵挡,后面弓箭射端军的后继,端军满野奔涌,却不能使之阵形混乱。

硕风和叶于高坡之上,凝神望穆如寒江旗号,只见那面火麒麟大旗,于万军之中招展,象是大海中的一面火帆。他却持酒壶冷笑着,任穆如寒江再勇,也不过是水中飘叶,他能杀百人千人,却也不能凭一人之力救大端朝。只要穆如寒江帅旗一倒,联军纵有百万,也不过一盘散沙,复有何惧?于是转头笑对诸将道:“诸位,请去取了穆如寒江的人头来与我下酒。”那右金战将全是悍勇狂徒,只等这句话了。当时各部勇士狂吼一声,举酒坛狂饮数口,烈酒泼满全身,撕去战甲,赤裸了上身,就上马引各自近卫精骑冲下高坡,七八股烟尘,追风驰电,向大军之中那火麒麟战旗而去。正是海中游蛟袭击水雄鹰,自北陆与牧云寒一战来,他们好久未遇如此让人激奋的对手了。

硕风和叶放声大笑,仰望云天,今日他长缨在手,要捆缚大端朝这条负隅的苍龙。

37突然西面杀声大起,硕风和叶惊转头望时,却见一支精骑,不过千余人,直冲山下而来,为首一将,银甲红披,手中长枪飞舞,如飞龙探海,阻挡之人,全部飞栽出去。那不正是穆如寒江!那战场中旗号之下,却原来只是替身。

硕风和叶这次再不敢安坐地榻,跳上战马逐鹿,举起宝刀血色,喝道:“与我围住,乱箭射死!”硕风和叶身边有劲弓神射手三百人,唤作“赤岚”,所用箭翎为赤红色,乃凶隼之羽,急射出去时,如长虹贯空;又冠插红翎,策马奔驰时,红翎舞动,如火龙飞逐;若是坚守不动时,又象烈焰火炬,风吹不熄。一旦箭雨射出,千人无法近身。

赤岚依令射出,射倒穆如寒江身边精骑一片,但穆如寒江的战马凛洌却是太快了,穆如寒江只拨挡了一轮箭支,就已冲入右金近卫骑兵的阵中,杀在一处,赤岚也无有用处。

硕风和叶高坡之上笑道:“你还能从我精锐近卫中杀出来不成?”但话音未落,却看见近卫骑军们人仰马翻,穆如寒江杀出一条血路,近卫军虽多,怎奈他骑术如风,几个冲折,便被他甩在后面。

硕风和叶有些变了脸色,忽听破空声响,一箭疾飞而来,正中他的头盔,将长雉翎射落,硕风和叶惊得大叫一声,马上一晃。不想穆如寒江数十丈外,疾驰之中,还能有如此箭法。他不敢再冒险,拔马直向一边奔去。三百红翎赤岚骑与五百长刀朔风骑紧紧跟随护卫于他。

穆如寒江舞枪大呼:“不要放走了硕风和叶!”率仅有几骑紧紧追赶。右金大军从四面涌来,奔突冲撞,却阻挡不了他狂驰如电,远引弓,近奋剑,所到之处,右金骑士纷纷落马。但却有更多骑兵涌来,将他渐围入核心。

硕风和叶勒马回望,只见风雷滚滚,数百骑兵围绕数骑厮杀奔逐,四面又有大队骑兵包抄,绞成一团,象是漫天黑云正裹在一条银龙之畔,却始终掩不住它的矫矫身形。

他长叹道:“如此勇将,为何却生在端朝末世。纵有擎天之力,却无回天之时。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腔孤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