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灵动犹如数百只彩色羽毛的飞鸟汇集成的鸟群,忽集忽散,忽上忽下,回荡在白色的帐篷内。
一张乌沉沉的大琴横放在地,十六根琴弦由一老一少同时拨动。两人配合默契,宛如一人。那老者身形瘦弱如孑然苍鹤,满面风霜,神情愁苦,少年才十来岁年龄,眉目轻快,抚琴之时还有余暇抬眼偷望帐中的舞娘。十多位舞者中,那位腰肢纤细的绿衣舞娘在帐篷中央华贵的毡子上轻盈飞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腰肢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宛转间如轻烟拂动。舞裙下金光闪烁,响声吭琅,原来她的光脚踝上系着几颗金铃铛,一振一声,玎玎玲玲地合上琴声,竟然是一拍不乱。
宽敞的牛皮大帐里虽然点着十多支牛油大烛,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显得冷气森然。座上除了一位独饮的白衣人,就只有一位有一双冰冷的黑色双瞳的青年武士,似一根标枪般立在背后。白衣人看上去年岁不大,但目光里却有可以驰骋千军万马的阔大原野,令人不敢仰视。此刻他半躺在一张巨大胡床上,神情慵懒,注意力似乎在琴声上又似乎不在。
琴声在此时猛然间一转,原来尔雅之音化为巨丁开山,夸父战舞,那老者双手开阖,挥动起来灰蒙蒙地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只手。那少年如今已跟不上老者的节奏,只得住手,眼睁睁地看着老者额头上不断汇集起的汗粒。
曲调一拔再拔,到了最高音处,如百十团流星巨火次第绽放,正在心神摇曳处,猛然间十弦同时崩断。弹琴的少年一愣,脸色转为煞白,只见四下里的烛光一摇,那老者双手从琴下抽出,竟然精光湛然,各持一支细细的长剑,朝座上的人扑去。
那些跳舞的女孩骇叫起来,四下奔逃躲藏,青年武士皱了皱眉,大步迎了上去,甚至都没有拔刀,只一伸手,十指如钩就从那老者飞舞的剑光中穿了进去,一把扭住他的脖子,咔吧一声响,登时了结了这名刺客的性命。琴前坐着的少年郎还在那儿发呆,武士转过来脸来,朝他微微一笑,少年慌忙跪伏在地,浑身抖成筛糠。
白衣王者坐的床上铺将着一张巨大的赤毛虎皮,那位绿衣舞女缩到床前虎头之后,双手捂在胸口,虽然在簌簌发抖,却大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并不显得太害怕。
白衣人倚在床上,用银筷子轻轻地敲着矮几上的铜酒盅,那是刚才中断的舞曲最后几个节拍。余音袅袅,散入到帐篷中兀自有血腥味的空气里。
“可惜啊,杀了慕先生,这凤炅一曲,怕就要失传于世了吧。”他闭着眼睛,仿佛在回味刚才的琴声。他不开口,就只有武士手抚刀柄,立在帐篷中心虎视眈眈地看着所有的人,看得她们蹲在原地,抬不起头来。过了良久,那白衣人才转向那名舞娘问道,“你是吕德的女儿吗?你也是纳戈尔家的后人吧。”那舞娘一愣,随即仰起脖子来。她惨然一笑道:“你果然看出来了,不错,是我逼迫慕先生来杀你的,和小慕无涉,他全不知情,你放过他——”白衣人探过身去,他身上发出的冰冷气息让她后缩了一下。他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一扭,轻轻巧巧地将她拉近身来,两人面对面地挨得紧紧的。他冰冷的手抓住她的时候,因为痛苦和恐惧,那女孩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但还是鼓足勇气,将秋水一样的双眸迎了上去。他的手扶到她的肩膀上,她就觉得那儿的肌肉和关节完全冻结成了寒冰,动弹不得了。她绝望地喊叫了一声,从她怀里突然窜出了一条赤红色的小蛇,长舌犹如缭绕的火焰,一对毒牙闪着青光,朝白衣人胸前闪电般噬去。
两人挨得即近,又事起突然,白衣人却似早有准备,好整以暇地一低头,一口气吹在那条毒蛇三角形的头上。那蛇的动作一滞,盘成弯弓形的身子在空中停了一瞬,白衣人就在这一瞬里低下头去,在蛇头的尖端上轻轻一吻。
他的一举一动都雍容大度,虽然是吻蛇,却似从后花园里摘下一朵鲜花放在唇边一样。那条毒性猛烈的赤蛇登时冻成了一根僵硬的冰棍,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碎了。
舞娘脸色煞白,咬住嘴唇不作声。
白衣人温柔地垂目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我虽然与青阳为敌,吕德却是被自己的王吕贵觥杀的,你为什么要来杀我呢?”女孩看着他温莹如玉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心头猛跳,她猛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的眼睛,胸口起伏,大声说:“你是魔鬼,瀚州的每一蛮人都恨不得杀了你。”白衣人轻轻地叹息说:“我爱的是天下人,却得不到天下人的爱。罢了罢了。”他双手一紧,将女孩环抱在手,用死亡之唇朝她亲去。
他们双唇相碰,那女孩轻轻地向后一仰,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动静,那是小鸟在猎鹰爪下的无望挣扎,是明知不可能逃脱的本能反应,瞬间被冻成了一尊冰的雕像,大睁着眼睛,睫毛上犹自挂有一滴冻成圆球的泪珠。
一根手指划过她僵硬光滑的脸庞。“真是漂亮啊,”他叹息着说,松手将她向后推去。那尊冰的雕像落在地上,发出嘭地一声脆响,碎裂成了亿万顷水晶碎粒。
起身去后帐前,他对那青年武士说:“吕戈,把这儿收拾了吧,她也算是你的堂姐呢。”后帐里四面都挂着厚厚的银貂毛皮,光这些没有杂毛的皮毛,就值在千万之上,只是这里仿佛比前帐还要森冷。
“你杀了她?”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她全身都包裹在厚厚的裘皮大衣下,看不清样貌年龄,只听声音清脆悦耳,可知岁数不会太大。
“没有人可以为我辩解。没有人理解我。”他不乐地说。
“你越想不透,你的身上就会越冷。”“我将天下放在了自己的心里,杀人是坏事,但我杀了这十几万人,却可让整片北陆瀚州,让整个九州大陆上的亿万生灵,都得生存——我有什么错?”“坏事终究是坏事,即便做它的目的是为了行善也是如此。你老师明了这一点,所以他由着自己的身体腐烂,但不会像你这样痛苦。”“所以他才死得早——”白衣人怒喝道。
“你真的是这么想吗?”那女人冷笑一声,她手足一动,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原来她手上足上都系着长长铁镣铐。
白衣人突然怒喝道:“七曲部敢反我,我自然要将它屠戮得个干干净净。下个月我就要召开库里台大会,让整个瀚州尊我为大蛮天王,谁又能拦住我的脚步呢?我还要西征夸父,南渡天拓,即便是坏事,我也要将它们坐得轰轰烈烈的,让后世传诵。”他始终风度翩翩,白衣胜雪,纵然在刺客突起白刃加身时,也不动如山,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却总是展露出心底的世界来。
“不要再杀人了。你就听我一回,阿鞠尼,不要再杀人了。如果你这次不杀,我就发下毒誓,”女人的语声突然转柔,她的话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不可闻,“我发誓,以后就是你最卑贱的奴仆,事事顺从你的安排,你要怎么样就怎么……”白衣人茫然地看了她半晌,他后退了一步,躺在铺满厚厚毛皮的褥子上,慢慢地说:“云罄,这十年来,我多想,我多想是这样呵。可是如今已经迟了,我不能碰你,”他低头看着自己又长又敏捷,却散发着无穷寒气的手指,寂寞地说:“我再也不能碰我所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