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孤零零的一弯月钩之下,大地如同一道白幕在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升起,在这片非白即黑的景象上,一团突兀的黑色影子矗立在东边的天空上,那便是铁裆山的侧影。铁裆山状如磨盘,东侧是推把,西侧是磨嘴,便是这两路有通途可上,其余各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西侧的磨嘴上有一条野羊群踩出来的小道,顺着沟蜿蜒而上,两边都是高起来的陡壑。小道又滑又陡,山的阴影落在道中间,如一把刀子将这条沟干净利落地一切两半。
三匹马顶着风从黑影里冒了出来,在陡峭的路上低着头艰难地挪动着。当先马上坐着的是一名腰背挺直的将军,头盔两侧的包颊围拢来,将他脸颊的下半部都挡住了,一簇花白的胡须从盔下钻出,撒落在胸口,马鞍上的长枪在月光下颤悠悠地晃动,一支插满箭的箭壶挂在鞍后。他背后的一骑虽然个子矮小,却显得很精干,倒提着面盾牌,他手里拖着后面那匹马的缰绳。那匹马上坐了名孩子,围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整个人都淹没在毛皮里。这个淹没在毛皮里的小孩就是我,只有长孙宏和他的孙子跟随着我。
我们登上半山,都没有遇到任何哨探,积雪将马蹄声都吸了去,铁裆山上毫无声息,似乎无人察觉我们的到来。但国剀之如果是朽笨无能的老家伙,我就不用费这么大劲到这儿来了。
一直被两面沟壁收束得紧紧的小道突然放宽了,山壁向两侧的黑暗伸展出去,就像一道土围子,在山脊上包出一处方圆二十来丈低洼的盆地,在坳口的尽端,一段连绵的矮坎挡住了通往山顶的视线。
我拉了拉马缰,三匹马正好停在了低洼地的中心。“就是这里了。”我抬头看了看,低声说。
长孙宏反手从鞍上摘下他的长枪,眯着眼看了看四周,赞道:“是个埋骨头的好地方。”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一道火光突然划开黑夜,在天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掉落在我们脚前。我被火光刺痛了眼睛,那支火把在雪地里弹了一下,就在那儿蓬蓬地燃烧着。
马受了惊,竖着耳朵往后跳了起来,因为被我们勒紧缰绳,它们在原地打起转来。又是蓬蓬蓬的几声,四面都不停有人将点燃的松明火把投了过来,在我们周边围成了一个火圈,烫得雪地哧哧作响。我们三人三马暴露在明晃晃的火光下,而光轮之外,除了一些急速挪动的人影外,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长孙亦野以极快地速度摘弓搭弦,瞄向外围那些土围子上影影绰绰的人影。
唰的一箭穿越暗空而来,射在我们脚前的雪地上,箭尾上的翎毛在寒冷的空气中簌簌而抖。
这是警告性的一箭。
“放下你的弓。”我朝长孙亦野喝道。
火光下,我看到这位少年把弓弦拉得紧紧的,牙也咬得紧紧的。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那一滴汗里映满了四周的火光和杀戮气息。老师说,在战场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证其他人按你的话去做,不多也不少。我一鞭子抽到长孙亦野的手上,又喊了一句:“放下弓!”他转过头来,恼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收起了弓。
我朝向长孙宏:“把枪插在地上。下马。我们空手走到前面去。”我说得大义凛然,可要不是长孙亦野拉了一把,下马的时候我就会在雪地里摔个嘴啃泥。长孙宏一头走一头将头盔扯了下来扔在雪地里。我们在火圈前站了下来,空着双手,被火照得明晃晃的。
“那颜,你来喊。”我说。长孙宏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还在生着气呢。他将手拢在嘴边,高声喊了起来:“国剀之,长乐侯在此,速来拜见——”他的嗓门确实够大,回声轰隆隆地顺着冰冷的山脊传了上去。我们等了良久却一声回应也无。
“国剀之,你他娘的不是怕了我们三个吧?”长孙宏拍着胸脯大声吼道,“你要是怕了,就躲在后面好了……”我没让他这么喊,可我也没让他别这么喊。如果,能把国剀之激出来,那我就不和老长孙计较了。我这么想。
我们在火把的光亮晃动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向外面看去,没看到任何动静也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山坎后面一支大军正在调动,洪流一般绕到我们后面去了。他们既是去查看我们身后是否有瀛棘大军,也把我们的后路封住。
长孙宏冷笑了一声:“国剀之……我们要真带了人来,你这几百号人顶个鬼用。”他嗓门虽大,这句话却给山坎上密集如骤雨的马蹄声响盖住了。我们抬头看时,火光晃动中的黑暗边缘里,正好能看到一支百来人的骑队越过土坎当头冲了下来,他们在月光下俯冲下来,马蹄翻滚如雷。火光映衬下看得清楚,这是昆天王的吉蛇营剩下的铁甲重骑,红色的胸缨在闪光的胸甲上燃烧,雪亮的刀光在暗重纷杂的影子里闪动。他们居高临下,对准空地中央我们三个人,直冲了过来。
这一队铁骑俯冲下来,收势不住,必定要将我们三人踏为肉泥。长孙亦野轻轻地啊了一声,微微一动,忍不住想回去拾起自己的长枪。长孙宏却暴喝了一声:“都站着别动!”这老将军虽然暴躁,却能把握住战场上的瞬息变化,他冷哼一声,眼睛瞬也不瞬地迎着这一队飞奔而下的铁骑,却是拉着我们两人一动不动。
眼前一暗,当先两匹黑马已将火把踏灭,马喷出来的气息打在我们的脸上。眼看狂奔下来的马就要把我们踩成肉泥,我害怕得要死。老师可没告诉过我要带拒马木来。
当先两匹并在一起奔驰的骑者却突然带马向两边一闪,我看到马拼命扭着脖子时颈上张扬扭动的肌肉。他们在马背上侧着身子,仿佛要摔倒似的。后面的骑兵哗啦啦地向两侧分开,马蹄错乱,在周围跑成了一个大圆,把我们三人圈在其中。他们轻快地滴溜溜地跑着,圈子越挤越小,紧紧地压迫。在这些交错的怒目甲士间,我们不禁背靠背地贴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搞的什么花样?”长孙宏转着头喝道,“国剀之,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骂娘了。”围着我们的骑兵里突出三骑来,当先一人身披玄铁甲,也是空着双手,只在腰上挎着把腰刀,正是国氏的老将军国剀之。后面那两员年轻小将,却是他的两个孙儿,虽然面目清秀,却满带着凛然杀气,令人不敢小觑。两人一般高低,一样装束,长得也是一模一样。只是
前面的那人手上提着把明晃晃的大陌刀,眉宇间更多一份英武,后面一个背上插着双刀,银甲铿然,精神抖擞。如今瀛棘剩下的不是满头白发的老将,就是孙儿辈的少年豪杰啦。
国剀之现了身,死对头长孙宏这会儿却不说话了,只是圆睁着双眼,怒视着对面的骑者,圈子里除了地上火把哔剥的燃烧声外,只听得到马的粗重的喘息声。
国剀之斜瞪着眼看了我们三人半晌,却先开了口:“长孙宏,你该不是来劝降的吧?如果是来耍嘴皮的——”他使劲一拉缰绳,闪开一个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条路,“那就带人快滚下山,别污了我的刀。”“呸,”长孙宏扬头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带着本部一千精兵来劝降,看你从是不从。”“公子寂?”国剀之将头转了过来,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连胳膊都打不了弯,只要一抬头,帽子就会滑下来遮住我的眼睛。不过他还是把我认出来了。
“长乐侯,我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国剀之轻蔑地冲我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啊?”“我是来诏告你的罪过的。”我大声说。登时四下里响起一片纷乱。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着脸对国剀之说:“瀛棘大军此刻横陈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讨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几千人。国大人,你放任瀛棘这几千精壮子弟死去,让瀛棘的母亲为你们的困扰悲哭——这该当何罪呢?”国剀之一愣,这话够他想上一阵子的了。他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带着琢磨的神色让马绕着我走了半圈。
“这是瀛棘部诸位大人的口气吗?”他用探究的口气凶猛地问,“他们为什么让你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这话,难道他们怕来送死吗?”“放你娘的屁……”长孙宏说。
“我猜他们是觉得我这样一个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国剀之,”我说,“你的罪就是糊涂。”“胡说,我糊什么涂?”国剀之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铁甲片片相撞。他指着长孙宏说:“长孙氏仰仗大族权势,处处对我压制。我国氏上下千人,宁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马缰,夹紧了马,那马直立而起,国剀之纵声喝道:“明日大伙儿一起死在这山上便是了。”他身边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击盾牌,在轰然巨响中齐声大喝:“宁死不能受辱!”我用我的童声尽全力叫道:“我带长孙氏那颜前来,便是要你们解决了这糊涂之罪。国剀之,我问你,若有外敌,你可愿意为瀛棘部的长孙氏而死?”“什么?让我为了长孙的人去死?”国剀之长笑一声,“长孙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吗,若有机会杀他妈的几个人,我倒是不会放弃,老夫的手早痒痒了。”我点了点头,转头问长孙宏:“长孙大人,你可愿意为国氏而死?”长孙氏的那颜斜目瞪着国剀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无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过这匹夫若要杀我,总也得耗上点力气。”冷飕飕的风从山梢上一掠而过,纵然我穿着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间里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腿轻轻地哆嗦了起来。成败的瞬间就在此时了。于是我让自己冷笑起来:“两位大人豪气不减当年——好,你们杀吧。你们这就动手吧。”他们两人本已剑拔弩张,却没料到我这么说。长孙宏眉毛一挑,国剀之嘴角一动,都转过头来看我。
我咬住颤抖的嘴唇,大声说:“动手之前,你们一定要先杀了我。我好去见我父亲,告诉他瀛棘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英雄了。”国剀之咬着胡子,斜眼歪瞪着长孙宏:“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我对国剀之说:“大人为了自己之私仇,让自己的家族灭亡,还落个逆反的名声。好。”我对长孙宏说:“大人为了自己的私名,让瀛棘的流血沃野,落个气量狭窄的名头。好。”我大声对他们两个说:“此刻我瀛棘元气未复,四处都是强敌,灭族与否只在呼吸之间,你们却在这里争当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亲忍辱负重,为了瀛棘死在这北荒里,我大哥为了瀛棘离家多年,最终死在踏入家门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殇州,尸骨无存……如今你们却要让我父亲白白死去,要让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凉关败后,瀛棘被送往瀚州戍边的,有八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前往的吗?从白梨城迁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饿死的吗?你们此刻内斗,便是要让瀛棘这十三万人全都白白死去。”一名六岁的孩童站在雪地里,微微颤抖,朝着两名老人,朝着数百名铁甲的武士,朝着无边无际的北荒的风和月喊出了这些话。这就是我老师设想的场面吗?可他们无动于衷。他失败了吧。我疯狂地喊着,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你们……他妈的……我如果有刀,我也会先砍了你们两个的……”武士都不知所措地勒着马,看着他们的首领。
我最后呸了一口,对他们说:“我鄙视你们,大人们。”长孙宏愣愣地看着我一口气喊完这一大段话,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蓬胡须朝着天空抖动不休。
“哈哈,”他大笑着说,“我白活了七十年,连个六岁的娃娃都还比不上啊。”他扭头对自己的孙子说:“孙儿,往后长孙部不可有丝毫寻仇寻衅之想,否则你死了我也不认你这个孙儿。”还没等长孙亦野有什么反应,长孙宏右手闪电般掣出鞘里的刀,手腕转动,雪亮的刀光自后向前一闪,长孙宏那颗硕大的头啪的一声滚落在地。无头的长孙氏那颜却兀自在雪地里站立不倒。这一下血光突现,谁都意料不到,周围围成大圈的数百人马悚然而动,一齐往后退了一步。
长孙亦野脸色煞白,却没有一点愤怒的神色,他咬着嘴唇,跪下来向爷爷的尸体磕了个头,上前捧起了头,双手高高举起献到国剀之的马前,又跪了下去。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低声说:“国大人降我,成全你英雄的名声。”“这是大君的儿子呀。”国剀之朝我凝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掉头对左右两骑道:“我死之后,你即刻带领全部人马下山,投归瀛棘大营,今后惟公子寂之命是从。凡我氏中,有敢与长孙氏再起争端者,就拿我的配刀亲自杀了。”那两员小将一起惊恐地喊了一声:“爷爷?!”国剀之望着马前捧着血淋淋头颅的长孙宏的孙子,慨然叹了口气道:“我再活着,还是个人吗?”他回过头来冲我道:“公子,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孙儿就交给你了。”他身边的两人茫然顾我,国剀之已然抽出佩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
我低下头去躲避喷出来的血。我的手在发抖吗?我看见自己雪白的袖子上溅了一滴血,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
长孙宏的孙子和国剀之的孙子都在看我。他们咬住嘴唇,目光里充满悲痛和火热的光。我知道他们痛苦,但这些痛苦和瀛棘整个部族的痛苦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他们也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英雄都将老去,年轻的人将会崛起。这些年少的将军怀着和我一样的梦想。那些成排站着的铁甲骑兵也多半年轻,年轻的瀛棘正在慢慢地长大。只是他们缺乏长大的时间,像白梨城一样,不等成熟,就会直接被强大有力的命运拖带着奔进成年人的漩涡里,去杀去爱。他们都在看着我,和刚刚看我的目光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我若让他们去杀,他们就会去杀。
可还要杀多少人,才能让瀛棘活下去?我骑上自己的马,回首看铁裆山下展开的瀚州冰原。万里江山都在月光下腾荡起伏。一匹寂寞的孤狼在远处的雪原上痛苦地嗥叫。我深深地感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薄弱啊。一个声音在心底里说,可是你必须承担起来了。
我两仗皆胜,第三件事已无悬念,它考较的实际上是忠实于新王的大合萨的法力和新王的运气。
黎明前的黑暗里,白茅风怒号,我们在这样的夜里在有熊山下祭拜完先祖的灵魂,只有在他们的见证下,才能完成瀛棘王的登基大典。大合萨将代替族人去听取神灵和祖先的启迪。过去在白梨城的时候,历代瀛棘王要确认世子身份的时候,都要通过大合萨到祖先的庙宇去祭拜静祈,他会有许多年的时间去寻找天之坠石,在登基日那一天,站在上面将大纛交给瀛棘王。神圣的坠石里蕴藏着星辰的力量,它的力量大小就象征着这一位瀛棘王国运的昌盛与否。
通常继承王位的人定下来后,瀛棘大合萨会在新王登基前的漫长年岁里去寻找这块石头,可如今全族被迁到北荒之地,家当全都丢了,我又是仓促决定登基的,大合萨就必须独力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坠石了。
每地都存在星辰力量聚集的地方,大合萨总是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去尝试与巨大的妖灵沟通,得到它们的庇护和力量。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大合萨的力量就会消失和软弱。此时大合萨刚刚归来北荒不到一个月,他的力量是否足以与坠石呼应,令人担忧。
拜完山后,大合萨独自一人,赤身走入黑暗中。正常人在这样的气温下,一刻钟就会毙命,被冻成坚硬的冰柱,但大合萨却在乌黑的有熊山上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才归来。他的光头和皮肤上也挂满白霜,他的表情虚弱却神采奕奕。这本身已是神迹存在的一部分。他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弯曲的手指里紧紧地握住一块梭形的白石。那就是我的坠石了。
瀛棘人一起欢呼了起来。“是的,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祖先和山神的声音。”大合萨把石头贴在我的胸膛上,用催眠般的魔力在我耳边低语:“你听到山上传来的咆哮和力量了吗?它是你的,它是属于你的了。”贺拔离和七个那颜合力将我的旗帜在斡耳朵前高高树起。旗杆是赤蛮亲自带着十来个人,从遥远的大望山南麓找到的冷杉木,巨大的树干有六丈多高。它高高耸立而起,开始在风中飘扬的时候,金子一样的阳光正好越过大望山的山尖,洒在了金冠豸的旗子上面。
苍狼是我的年号。
在那天晚上看见那只对月长嗥的寂狼时,我就有了用这个年号的念头。
它被写在淡黄的天蚕丝锦上,由大合萨在斡耳朵里大声公布的时候,我的兄弟们都以为这是铁狼王的意见,他们的脸上露出几分悻悻的神色。我坐在那张楠木的大椅上看到了这些不加掩饰的表情,但我懒得说明真相——就算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高踞在我身后的铁狼王也不想解释——他用不着解释。
那一年剩下的八个月,是阴羽原上难得的平静日子。瀛棘的子孙们终于在有熊山下汇集一处了,虽然依旧是各怀异心,但还是能遵循外表上的相敬如宾默契。他们确实累了,需要一段时间喘息,同时舔养自己的伤口。
唯一值得悲伤的,是老师古弥远离开了。
我问他说:“老师不肯留下来帮我吗?我能当上大君,一半是运气一半是老师的功劳,你如果走了,部落里的人怎么还会服我呢?”“你是个很乖很称职的大君,可我在这儿本来呆不久长,”古弥远笑着说,“许多人在找我,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会来找瀛棘的麻烦,那岂非违了帮你的初衷。”我问:“你是说那些辰……”古弥远用眼神制止了我后面的话。辰月的名头确乎不是所有人爱听到的东西。
“你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安慰我说,“阿鞠尼,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自己小心吧。”“老师,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我紧紧地拉住他的手问。
“当真正的王,让每一个人害怕。”他说。
古弥远将铁狼王送的金珠银两都谢绝不要,和他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一样,不过是一人一马,一剑一影而已。临走前,他抚摩着我的额顶,对我说:“别担心,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再来的。”从他的手上,我感觉到他的半心半意。如果他也是将心湖冰封了的人,又怎么能特别地眷顾我呢。
我知道他早晚要走,八个月前我登基的那一天,他就流露出了这个迹象。
那一天,在外面的旷野里,我的子民们开始敲击自己的盾牌呼喊。里头掩藏有犹疑的杂音,但很快被淹没了。我的兄弟、我的那颜们和我那颜的孙子们,他们都在注视着我,目光各不相同,但都带有相同的忧悒神色。我四处也没看到我老师古弥远。
那天晚上的瀛棘大宴比我经历过的蛮舞大宴要简陋得多,不同的是如今我在最尊荣的位子上就坐。我脸上的鞭痕已经长好,我想,不知道那个头发乌黑脖子柔软的小女孩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瀛棘的五万多人都聚集起来的群体会显得如此庞大,遵循着大合萨的脚步走出来的那片空阔大场容不下这许多人,于是他们如同流沙一样流淌到卡宏的方正院子里,流淌到卡宏和卡宏之间的缝隙里。我看到他们头上腾腾的热气,甚至盖过了营地外刮着的白茅风。这些粗壮的在蛮荒的草原上成长出来的新一代瀛棘汉子痛饮着粗陋的黑麦酒,像真正的草原游牧人一样用刀子切割羊肉,敞开胸怀面对寒风。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他们望向王座上这个小孩的眼神是好奇和复杂的。我才不管这些呢。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破败衣裳,看上去就像破烂的兽皮拧成的绳索铺满了地面,但这是被恶劣的北荒锻炼出来的五万虎狼,我知道他们绝不害怕死亡——他们会害怕我吗?这五万人的目光里,我仿佛行走在一片寂寞的旷野里,四野雪白。大合萨紧紧跟着我,一个晚上都是他告诉我该干什么,该喝什么,该说什么。他的脸上有一种喝醉了的神气,醺得他脚步不稳,但他依旧旋风一样冲动。这可真奇怪,这个以智慧闻名的老头莫非被这些拜伏在脚下的密密麻麻的人潮冲昏了头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被这股旋风夹带着前进,木偶一样僵硬的动作仿效他的示范,却抬头望向背后那所黝黑的卡宏中坐着的两个人。他们隐藏在阴影里,让下面拜伏的人看不清楚,但他们才是瀛棘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王者。
赤蛮把一匹雄壮的白马牵到一道土坎前,那匹马走到前头,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赤蛮就在那一瞬间里将刀子插进了白马的脖颈里,他用的力如此之大,整个小臂都伸进了伤口中。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亮光。
他们连续将三匹马和三只羊杀死在那道事先挖开的土坎前,然后,我在这残留着血的气息的土地上,面对有熊山洒下马奶子酒。一定是喝醉了的大合萨抓住我的手,开始吟唱着古老的颂歌,那一刻有人发誓听到了山上传来熊的咆哮和毛发抖动的声音。篝火仿佛也冻结了一瞬间,人们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了空中。
我看到铁勒延陀的笑有几分不安。这几分不安如同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肚子里,趴在那里蛰伏下来。
天色微微透明的时候,一些喝多了的人开始横七竖八地倒下,宴席终于显露出快要结束的迹象,我溜下那座庞大而冰冷的宝座,逃到了我老师住的房间里。
我的老师古弥远那时候坐在门下的阴影里。他的脸在门外漏进来的篝火辉映下是多么苍白啊。卡宏里只有一点青白的烛光,在冰冷的空气中左右飘摇。
我察觉到一丝落寞的气息,老师的心也有解冻的时候啊,在某个时刻,他也会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吗?我正在成熟,正在向上爬,哪怕这儿是满布危险沟壑的月牙湖的冰面,但我还是在照着他的设想一步步地走向权力的巅峰。他为什么要难过呢。
“为了一个很远很远的人。”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突然微笑着对我说。
他的过去是一个谜。据他的说法,那个人不仅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那件事也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却始终觉得他所说的那个人很近很近。也许就在眼前。
“我是想起了小时候啊。”古弥远承认说,他突然问我,“阿鞠尼,如果哪一天,我也成为了你的敌人,你会怎么做?”烛光抖动着横滚,突然一晃,又扭动着向上弹跳起来。这团火的精灵就如被风卷动的旗角,如果要推算出它下一瞬倒向何方,就会耗费一生的精力和时间。古弥远没有看我,他凝视着那一团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星星之火,似乎真的在测算烛光的方向。他的脸在烛光下显得软弱和疲惫,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要动手的话,只有此刻,是的,就是在此刻才有机会。
我没有转头,只是偷眼瞥了瞥桌子下面,那里的墙壁上靠着把蛮族人常用的长马刀,如果一伸手抓住刀柄……我可以用赤蛮教我的刀法,横切古弥远的下腹,快速,狠辣地一抖刀尖,就可以割开一道极深的致命的伤口;我还可以翻腕,斜劈开他弯着的大腿,自下而上地撩开脐下三寸到胸骨的地方,让他的鲜血和内脏喷溅到五尺之外的地上……可我的胳膊太弱小了,这些刀术都需要手腕的力量和腰背的爆发力。我才六岁啊。我怀念起赤蛮那强壮的肌肉虬结的胳膊来。而古弥远看着发呆的我微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每一步盘算。
他只是展现了这么一瞬的软弱,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恢复成那个无可挑剔、无可战胜的人了。
“如果你不是六岁,你会抓起它来吗?”他毫不客气地问。
我茫然想了一会,回答说:“要是再过两年,再过两年我就会。”“两年后,我还真不敢这样坐着面对你了,”古弥远沉思着说,“时候到了,今夜我要教你元宗极笏算。”从他的语调里听不到一丝抖动的痕迹。我的心却猛地紧缩了一下,我想起了在我叔父的大殿上,四周盘绕着的无数密密麻麻的蜘蛛丝上的微弱光点,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充满了视野和心灵。那只是元宗极笏算的初始模式。
元宗极笏,包含了笃信、查微、读心、雍容、元宗、极笏六种心诀。古弥远说:“这六算是走向全知全觉的桥梁。万物相生相克,相制相侮,你抓住了源头,自然就能推排出结果。有差别的结论来自于预测者的自身。任何一丝微妙的情绪摇摆都可能影响他,将他带领向错误的巷道。如果没有及时察觉,死亡通常也就在那一刻来临。”“读心?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我困惑地问。
“当然没有,没有读心术这种东西,”古弥远摇了摇头,“但万物相关相连,你脸上和手上的微小表情和动作,就出卖了自己的想法。你以查微诀收罗这些细节,就可以探知他们的心思了,甚至能知道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内心深处渴求的东西。”“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这不是很正常吗?比如说,”古弥远以一种悲悯的神情望着我,“阿鞠尼,你心里想的,其实是学如何可以让冰荧惑花盛开的神通啊,你自己可知道吗?”“我不知道。”我低声说。
“在我眼里,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小阿鞠尼,我将他们分解成了无数的碎片,嘴角,眼尖,鼻子,手指,下巴,皱纹,拼装起来后,就是一个透明的,完全被看穿的人。”一个晚上学会六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古弥远却不管这些,他将所有该记忆的天文地理风水潮流气候种种真实幻象如洪水一般朝我压过来。我只觉得耳朵里萦萦绕绕,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这声音如有魔力的溪流,潺潺不息,细而不绝。
“理解不了的地方,你就先记着;记不住的地方,你就只管用心听着。总有一天,你会把它们都想起来,都明白过来的。”那一天晚上,就在隔壁的卡宏里,坐着我叔父摄政王铁勒延陀,他也没有睡着,而是歪着头,既像在倾听又像在等待什么。
外面一匹快马骤来,马还没有停稳,背上的人已经偏腿跳下鞍,急匆匆地走入殿中。在他耳边低声说:“有人在大望以西见到天驱指环现身了。王瞎子带着一个十人队追了上去,结果一个也没回来。
铁勒延陀的脸色变都没有变,他只是简单地说:“知道了,下次别再叫人追了。”左骖应了一声,转身要走,铁勒延陀却突然加了一句:“你也不要去追。”铁勒延陀愣愣地仰头看着屋顶。关于这个神秘武士团体的传说,已经沉寂了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依旧没有人知道这些山岳一样沉默的武士,他们的古老信仰究竟是什么,他们要为了什么而搏杀。许多人都以为他们应该死,而且已经死绝了,但也有许多人认为能够和天驱的武士交手是无上的荣誉。他看到了左骖转过脸去时兴奋地咬紧了的牙,所以才加上了那一句叮嘱。
但是铁狼王自己也不甚明白,这些武士们为什么要严守自己的秘密?他们又要为了一个什么样虚幻的理想而抛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铁勒延陀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他探手到自己的怀里,用两根指头捏住一枚铁青色的指环,让它在指尖上团团地转了起来。
白天静悄悄地溜过,然后又是一个夜晚,一个白天……我不知道在老师的屋子里坐了多久,只知道古弥远在蜡烛烧尽的时候又换上一支新的。他点上一支又一支,直到烛泪流满桌子。赤蛮探头探脑地来看过几次,都被赶跑了。楚叶会静悄悄地送上食物和羊奶。不论我在做什么,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是在认真记忆还是茫然发呆,古弥远都在平和地吟颂,就如一条潺潺的细流从我的一只耳朵冲荡进去,在我脑子里回一个漩,然后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冲出来,我睡着了,似乎也在梦中顺着这条溪流慢慢上溯,去寻找它的源头……我记不住这么多东西,我的脑袋要爆炸了。我呻吟着说,使劲抱住脑袋跪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蜡烛哧的一声灭了。古弥远没有点亮新的蜡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口。突然没有了萦绕在耳边的说话声,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摇了摇头,想确认脑子没有因为被塞了太多东西而坏掉。古弥远在黑暗里说:“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见见他们吧。”在傍晚的微光里,我的三个兄弟并肩骑在马上,他们背对着光站着。
“你登上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台合歪着头看我,神色复杂。“我不服气,我可真不服气呀。”他说。他的马瞪着满是血丝的白眼球,掉过头来啃他的膝盖,瀛台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爱着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们瀛棘的血脉就危险了……”他含义隐晦地朝卡宏后面挥了挥手。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我的母亲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们分开,她希望我们相互仇视,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说。
“阿鞠尼。”他扶着马鞍,滚鞍下马,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装在一把红鹿皮的刀鞘里,鞘上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翡翠。我认得这把刀,刀名破狼,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开锋,实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抚摩着刀鞘,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佩刀,我把它转交给你,你好自为知吧。”他们三人一起拨转马头,跟随他们而去的是千多名贺拔部的族人,铁狼王要他回温泉河重建别营。一团铜色的厚重乌云低低地压在他们跑过去的方向上,突然间又在大风的卷动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状的乱絮,四下里片片飞扬。我看见三支迎着夕阳扬起的鞭子。他们挨得紧紧的,他们是兄弟呀。夕阳熔金,在他们挨在一起晃动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团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们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团模糊的金光里面,却突然发现离他们那么遥远——他们和我的关系即疏远又亲近,我既相信他们,又不相信他们。
这就是命运吗?我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