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达拉堡垒的走廊里,光滑的石墙上装饰着几幅简洁大方的挂毯和绘画,艾梅林玉座到来的消息使这里一片忙乱景象:穿着黑金两色制服的仆人为了各自的任务而左冲右突,或去准备房间,或去给厨房传达命令,边跑边抱怨说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立刻给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准备好一切;而那些头上除了用皮绳扎着的顶髻以外全都剃光的黑眼睛战士们倒是没有跑,但亦是脚步匆忙,脸上闪着通常只有在战斗之前才能看到的兴奋光芒。岚匆匆走过时,有些人跟他打招呼。
“啊,你在这里啊,岚•艾’索尔。愿和平眷恋你的宝剑。你是不是赶着去梳洗啊?你是打算以最佳仪态觐见艾梅林殿下对吧。她一定会召见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以及那些女孩的,一定会。”他朝着通往男住宿楼的那个宽阔得足以让二十个男人并排而行的台阶小跑而去。
“艾梅林殿下本人突然来访,毫无预警就跟货贩一样。这一定是为了茉莱娜塞达依和你们几个南方人吧,对不对?还能有别的原因吗?”男住宿楼那扇裹着铁皮的宽阔大门敞开着,却被一群在那里讨论艾梅林到访的梳顶髻男人堵塞了半边。
“哟,南方人!艾梅林来了呀。我想,大概是来找你和你的朋友们的吧。和平啊,你们可真有面子!她很少离开塔瓦隆,而且,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到边疆来过。”他随口回应了几句打发了他们。他必须洗个澡换件干净衣裳,没空聊天。他们以为他们明白,很体谅地放他过去了。其实他们只知道他和他的朋友们曾经跟一个艾塞达依一起旅行,还有,他的朋友中有两个是女人并且打算去塔瓦隆接受艾塞达依训练,其余一无所知。然而,他们的话就像知悉一切似的刺痛着他。她是来找我的。
他冲进住宿楼,冲进他跟马特、珀林共住的房间……凝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房间被穿着黑金制服的女人填满了,个个都在忙碌。房间并不大,虽然从房里当作窗户的那对高而窄的箭缝往外看,可以看到内院,却并不能令房间显得宽敞。地上用黑白相间的瓷砖砌了三个炕,上面放着三张床,每张床的床脚处都有一个箱子。此外,还有三张普普通通的椅子,以及门边放着的脸盆架,和一个高而宽的衣柜。这些家具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房间里的八个女人就像挤在篮子里的鱼儿。
她们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继续把他、马特和珀林的衣服从衣柜里清出来,往柜里放上新的。旧衣服被随便地堆在一起像一堆破布,衣服口袋里的杂物都被放在箱子上。
“你们在干什么?”他缓过气以后,质问道,“那是我的衣服!”其中一个女人用一只手指穿过他唯一一件外套的袖子上的裂缝,不屑地“呲”了一声,把它丢到地上的旧衣服堆中。
另一个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的黑发女人把目光转向了岚。她名叫依兰素,是堡垒的‘沙塔严’。他猜这个一脸精明的女人大概是个管家吧,只不过,她管的是一座堡垒还有无数仆人。“茉蕾塞达依说你们的衣服都已经穿破了,而且,阿玛丽莎女士已经给你们做好新衣服了。你不要妨碍我们就是,”她坚决地补充道,“我们很快就能换完。”很少男人能在沙塔严的威逼之下违背她的意愿——有些人甚至说阿格玛大人也不能——而她很明显认为一个年轻得可以当她儿子的男人不敢违抗她的话。
他把本来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此刻没时间争执。艾梅林殿下随时会派人来召他。“非常感谢阿玛丽莎女士的礼物,愿她光荣。”他好容易才按着石纳尔的习惯挤出这话来,“也愿您光荣,依兰素沙塔严。请您把我的感谢转达给阿玛丽莎女士,告诉她,我的心与灵魂都愿为她服务。” 石纳尔的女人喜欢听场面话,这样说应该能让这两个女人满意了吧,“但是,现在你们能不能让一让,我想换衣服。”“这更好,”依兰素不慌不忙,“茉蕾塞达依说,要把所有的旧衣服都丢掉。每一件都是。包括内衣。”有几个女人斜着眼睛看他,却没有一个人朝门口移动。
他紧咬着嘴唇,才阻止了自己竭斯底里地大笑。石纳尔的许多风俗跟他的家乡截然不同,其中有不少是他死也无法接受的。比如,他总是在凌晨时分洗澡,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那个铺了瓷砖的大澡池才会空无一人,其他任何时间,都很有可能会在他洗澡的时候进来一个女人跑进池子里跟他一起洗。而那个女人可能会是平民,也可能会是阿格玛大人的妹妹——阿玛丽莎女士。石纳尔的澡堂是一个无分阶级的地方。她会要求他为她擦背,当然,作为报答,她也会为他擦背,还边擦边问为什么他的脸这么红,是不是太阳晒多了?很快,她们就明白他的脸红是因为她们的缘故,可是,整个堡垒的女人对此都只觉得非常好玩。
不出一个小时我就可能要没命了,也许还会更糟。而这些女人却在这等着看我脸红。
他清了清喉咙。“请你们在外面等好吗,我会把其余的衣服递出来的,我以荣誉保证。”其中一个女人轻笑了一声,连依兰素的嘴唇也轻轻翘了翘。不过,沙塔严还是点了头,指挥其他女人抱起她们弄出来的旧衣堆。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还在门口停了停补充道:“靴子也要。茉蕾塞达依说过,所有旧的。”他张了张嘴,但又合上了。别的不说,至少他的靴子仍然很好,那是艾蒙村的鞋匠欧文•艾’万做的,非常合脚舒适。不过,如果放弃一双靴子能让沙塔严离开好让自己溜走,那就给她好了。不光是靴子,她想要什么都给她。他没有时间。“好,好,没问题。我以荣誉保证。”他使劲推门,把她推出去了。
房里剩下他一个,他坐到自己床上,把靴子脱下——它们虽然有一点破,但也就是这里或者那里磨破了一点皮,仍然很好,还可以穿,当初是专门量着他的脚做的——然后飞快地脱掉身上衣服,全部堆在靴子上,然后同样迅速地用水洗了洗身。水是冷的,男宿舍这里的水总是冷的。
衣柜是三门的,宽阔的柜门按照石纳尓的简约风格雕刻着一些抽象的瀑布和岩石水池。他拉开了中间的柜门,看着里面那些取代了他自己带的那几件衣服的衣物呆了好一会儿:十二件高领外套,用的是最好的羊毛料,剪裁得跟他见过的任何商人或者领主身上的衣服一样精致,大多装饰得像节日盛装。十二件!每件外套都配了三件衬衣,不是亚麻的就是丝的,全是宽袖子窄袖口。还有两件斗篷。两件!而他长这么大从来都只有一件斗篷。其中一件斗篷很朴素,用的是结实的羊毛料,深绿色。另一件则是深蓝色,有笔挺的高领,领子上还装饰着金色的苍鹭……在左胸上方,领主们通常用来佩戴标志的位置上……他的手无法自控地飘向那件斗篷。像是无法肯定它们会摸到什么似的,他的手指轻轻地扫过绣在那里的巨蟒,它盘着身体,几乎盘成一圈,像是巨蟒,却长着四条腿和像雄狮一样的金鬃毛,全身披着深红色和金色的鳞片,每条腿上长着五指金爪。他的手像被火烧一般猛缩回来。光明助我!这是阿玛丽莎的主意,还是茉蕾的?有多少人看见了?有多少人知道它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就算只有一个,也太多了。见鬼,她想害死我。见鬼的茉蕾,连跟我说话都不肯,却拿这些见鬼的漂亮衣裳来给我送葬!房门传来的轻敲声差点吓得他灵魂出窍。
“你好了没?”传来依兰素的声音,“每一件都要啊。也许我最好……”传来她扭门把的声音。
岚吓了一跳,发现自己还是赤裸的。“我换好了。”他大喊,“和平啊!别进来!”他赶忙抓起自己刚脱下的衣服连同靴子,“我把它们递出来!”他躲在门后,开了一条门缝把所有东西挤出去塞到沙塔严的手里。“全都在这里了。”她企图从门缝往里张望。“你肯定吗?茉蕾塞达依说过要全部啊。也许我最好还是进来看看——”“全都在这里了,”他吼道,“我以荣誉保证!”他用肩膀把门一顶。门在她的面前关上了,门外传来了大笑声。
他一边低声嘀咕,一边迅速穿衣。不论如何,他不能给她们任何一个人找到挤进来的借口。这些灰色的裤子比他穿惯了的要暖和,不过也很舒适。还有这些袖子像大波浪似的衬衣,洁白得足以令艾蒙村的任何一位好主妇满意。这双高及膝盖的靴子非常合脚,就像他已经穿了一年似的。他希望这只是鞋匠好手艺的功劳,而不是艾塞达依的杰作。
所有这些衣服加起来可以打成一个跟他个子一样大的包裹。然而这些天以来,他不再需要日复一日地穿着同一条裤子,直到汗水和尘土把它变得跟靴子一样僵硬还得穿在身上,他已经重新习惯干净衣服的舒适感了。所以,他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鞍囊,把能塞进去的衣服都塞了进去,然后,又无奈地把那件花哨斗篷铺在床上,那个危险的标志朝里,再往上堆了几件衬衣裤子,用绳子绑成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包裹,样子跟他在路上见到的其他年轻男子背的那些差不多。
一阵响亮的号声穿过箭缝传进房中,堡垒高塔上的号角呼应着墙外炫耀的号角。
“有机会我就把那个标记挑掉。”他皱着眉自言自语。他曾经见过女人们把绣得不好的或者不再想要的刺绣挑掉,似乎不是很困难。
他把剩下的衣服——事实上,大部分的衣服都剩下了——塞回衣柜里。不能留下他逃走的证据,以免自己离开后头一个往这个房间里张望的人发现。
他仍然皱着眉,在自己床边跪下。垫着床的炕炉里面,火已经被浇灭了,夜里,这里的小火整个晚上地燃烧,使床铺即使是在石纳尓最寒冷的冬天也能保持温暖。这个季节,这里的天气仍然比他习惯的要凉些,不过,毛毯已经足够保暖。他拉开点火的门,取出一个包袱。这个包袱是他一定要带走的,幸好依兰素没想到有人会把衣物收在这个地方。
他把包袱放在毛毯上,解开一角打开一边。这是一件吟游诗人的斗篷,朝里的一面打着数百个颜色大小各异的补丁。斗篷本身并没有破烂之处,这些补丁是作为吟游诗人的标志用的。曾经是一个吟游诗人的标志。
斗篷里是两个硬皮盒。大一点的盒子里放着一个竖琴,他从来没有动过它。小子,农夫的笨手指永远玩不好竖琴。另一个又长又细的盒子里放着一支镶着金银花饰的笛子,自从离开家以后,他不止一次用它为自己换取晚餐和床铺。索姆•墨立林去世之前,教会了他吹笛子。每一次岚拿起它,就会想起索姆,想起他锐利的蓝眼睛和长长的白胡子,想起他把斗篷包袱塞进自己的手里叫他快跑。然后,索姆自己也跑了,小刀像变魔法似地出现在他手中,就像在表演一样,他冲向了那只来杀他们的迷惧灵。
他打了个冷战,把包袱重新扎好。“一切都结束了。”想起塔顶上的那阵怪风,他又说,“在如此靠近灭绝之境的地方,有时会有怪事发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这话,反正他的意思跟兰恩明显想表示的意思不一样。不论如何,就算没有艾梅林玉座,他也早该离开法达拉了。
他穿上留在外面备穿的外套——它的颜色是深深的黑绿色,令他想起家乡的森林,想起自己长大的塔的西树林农场,还有,他学会游泳的水树林——他把苍鹭宝剑挂在腰边,又把装得满满的箭袋挂在另一边。他那把解了弦的弓跟马特和珀林的弓一起斜靠在角落里,弓身比他自己还高两个手掌。这是他到了法达拉以后自己做的,除了他以外,只有兰恩和珀林拉得动。他把毛毯卷和新斗篷穿过包裹的背绳,一起背到左边肩膀上,再把鞍囊背在包裹上面,然后拿起弓,把使剑的手留空,心想,让他们以为我不好惹吧。也许,有人会这么想的。
他打开房门,发现外面的走廊几乎空了。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跑过,仅仅朝岚瞥了一眼。那人的急促脚步声一消失,岚立刻闪出走廊。
他试图装出自在随意的样子,可是这样带着背后的包裹和肩上的鞍囊,他也心知人人一看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一个打算远行再也不回来的人。号角再次响起,从堡垒里面听起来声音较弱。
他有一匹高大的红棕牡马,养在北边一个叫做领主马厩的马厩里,靠近阿格玛大人出外骑马时用的那扇便门。不过,在今天这个日子,不论是法达拉领主还是他的家人,都不会除外骑马,所以那个马厩很可能只剩下马夫。从岚的房间出发有两条路可以到达领主马厩。一条是沿着堡垒绕个大圈,从阿格玛大人的私家花园后面走到另一边,然后穿过此刻大概也是空荡荡的马蹄铁锻铁场,然后到达马厩。如果走这条路,要花很多时间,在他到达自己的马儿前,搜查他的命令大概已经下达,而且已经开始搜查了。另一条路要短得多,首先穿过外庭,那里,甚至就在此刻,艾梅林玉座也许正带着十几个也许更多的艾塞达依往那里走。
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他这辈子受够艾塞达依了,一个就已经太多。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说的,他的亲身经历也证明了这点。然而,当他的双脚带着他往外庭走去时,他却不觉得意外。因为,他将永远没有机会见识传奇的塔瓦隆——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能冒这个险——但是,他也许可以在离开之前瞥一眼艾梅林玉座的模样。这可以说是一件跟见到了女王一样了不起的事。只不过从远处看一看而已,不可能有什么危险的。我看一眼就立刻出发,在她发现我之前,我早就没了踪影了。他打开一扇包裹铁皮的沉重大门,外面就是外庭。他走出去,走进了一片寂静之中。每一堵墙顶上都挤满了人,梳顶髻的战士,穿制服的或者浑身脏兮兮的仆人,全都挤得脸贴着脸。孩子们或者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或者在挤在人缝里从大人的腰间、脚间往外张望。每一个箭垛都满得像一桶苹果,甚至还有人从墙上的箭缝后往外看。密密麻麻的人就像另一道墙壁围绕着外庭,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等待着。
他沿着墙壁挤过去,从设在外庭边缘上的锻冶和造箭棚子——法达拉虽然规模庞大气势宏伟,但它毕竟是一个堡垒而不是宫殿,它的所有设施都是为了防卫而设——前面走过,边走边低声对被他挤到的人道歉。有些人皱着眉回头看看他,只有少数人对他的鞍囊和包袱看了第二眼,不过,没有人作声,多数人甚至懒得理会是谁从自己身边挤过。
他很容易便能从大多数人的头顶往外看,足以清楚地看到外庭里发生的事。就在刚进正门的地方,有十六个男人排成一列站在各自的马匹旁边,每一个男人身上的盔甲都不一样,所配的宝剑也不一样,而且没有一个人的样子像兰恩,不过,岚知道他们毫无疑问就是守护者。不论他们是圆脸、方脸、长脸还是窄脸,都拥有一样的气势,就好像他们能看穿别人无法看穿的事物、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一般。他们站立的姿势虽然随意,却散发出狼群一般的致命气息。除此之外,他们只有另一样东西是相似的:他们都穿着变色斗篷。岚第一次见到这种斗篷是在兰恩身上,肉眼看去它的颜色像是能融入任何背景之中似的。这么多男人同时穿着这种斗篷,实在令人头晕目眩,肠胃不适。
在守护者们前面十来步的地方,一排摘下了斗篷兜帽的女人站在她们的马匹前面。现在他可以数一数她们了。十四个。十四个艾塞达依。她们一定是艾塞达依。她们或高或矮,或肥或瘦,肤色有深有浅,头发有长有短,有的披发有的梳辫子,她们的衣着虽然跟其他女人一样式样色彩繁多,但是跟守护者的衣着一样与众不同。然而,她们,同样也共有一个特征,一个只有她们像这样站在一起时才能如此明显地透露出来的特征:相对于其他女人,她们拥有不老不变的容颜。从远处看,他可能觉得她们都很年轻,但是,他知道只要走近一点,就能发现她们跟茉蕾是一样的。她们表面年轻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们的面容光滑但是透着不属于年轻人的成熟,她们眼中的眼神太过洞悉一切。
走近一点?蠢材!我已经走得太近了!见鬼,我应该早就远走高飞的。
他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外庭另一端的一扇裹铁皮大门挤去,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眼睛朝那些女人看去。
那些艾塞达依平静地注视着停在外庭中央的那顶垂帘轿子,完全忽略围观的人群。驮着轿子的马匹和站在旁边的马夫全都一动不动,轿子旁边只有一个高个子女人,她的脸也是艾塞达依的脸。她并不理会马匹,双手在身前扶着一根直立的手杖,整根手杖跟她一样高,杖顶上的金色火焰在她额前跳动着。
外庭的另一边,阿格玛大人面向轿子笔直地站着,很庄重但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身穿深蓝色高领外套,上面有札伽家族的三只飞奔红狐标志和石纳尔的俯冲黑鹰标志。他的身边站着沙巴严荣南,苍老但仍旧腰杆笔挺,手中举着的手杖顶上,是红色岩石雕刻的三只狐狸。两个男人的顶髻都已经雪白。
荣南和依兰素在管理堡垒这方面地位是相平的,一个是沙巴严,一个是沙塔严,只不过依兰素几乎包揽了所有事情,只留下仪式以及阿格玛大人的秘书工作给他。
所有这些人——守护者,艾塞达依,法达拉领主还有沙巴严——都像石像一般纹丝不动。围观的众人则屏住呼吸。岚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
突然,荣南用手杖在宽阔的石头地面上响亮地敲了三下,对着一片寂静大声喊道:“是谁来了?是谁来了?是谁来了?”轿子旁的女人也用自己的手杖敲了三下回应:“封引的守护者。塔瓦隆之火。艾梅林玉座。”“我们为何而守护?”荣南问道。
“为了人类的希望。”高个子女人回答。
“我们为对抗谁而守护?”“为了对抗午后的暗影。”“我们将守护多久?”“只要时间之轮在转动,我们将从日出至日落一直守护。”阿格玛鞠了一躬,头上的雪白顶髻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法达拉为您送上面包盐巴和欢迎。欢迎艾梅林玉座光临法达拉这个守护人类、守护契约之地。欢迎。”高个子女人揭开轿帘,艾梅林玉座走出轿外。她一头黑发,面容跟所有艾塞达依一样不老不变。她一边站直身,一边用目光扫视围观的人群。当她的目光扫过岚的时候,他向后一缩,感觉自己像被触碰了一般。不过,她的目光继续扫过去,最后停留在阿格玛大人身上。一个身穿制服的仆人在她的身边跪下,用银托盘送上一叠冒着热气的毛巾。她拿起一块,很正式地擦了擦手和拍了拍脸。“感谢您的欢迎,我的儿。愿光明照耀扎伽家族。愿光明照耀法达拉和她的人民。”阿格玛又鞠了一躬。“我们很荣幸,母亲。”虽然她光滑的脸蛋和他满是皱纹的面孔相比,他更像是她的父亲甚至祖父,然而他们两人互相称呼母子听起来却很自然。她的气势完全可与他相比。“扎伽家族是您的。法达拉是您的。”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欢呼,像巨浪一般在堡垒的墙壁之间回荡。
岚颤抖着朝那扇通往安全之门挤去,再顾不上自己撞到谁了。见鬼,只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已。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谁。尚未知道。见鬼,如果她真的知道……他不愿意去想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是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又或者她最终得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甚至猜想,她跟塔顶上面的那阵怪风不知是否有关,因为艾塞达依是可以做出那样的事的。当他推开那扇门,走过去,使劲把它关上,把欢迎的呼声都阻隔在外庭之后,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这里跟其他地方一样空荡荡,他只管向前冲。冲过一个中心有个小喷泉的院子,穿过另一道走廊,出去就是一个铺了石板的马厩院子。领主马厩利用堡垒的城墙而建,既高又长,在堡垒内侧这边开着很大的窗户,马匹都养在二楼。马厩对面的锻铁场静悄悄的,蹄铁匠和他的助手们都看欢迎仪式去了。
在马厩的宽大门前,脸上皮肤像皮革一般的马夫班长特玛迎了上来深鞠一躬,用手先抚额头再抚心脏,说道:“我诚心诚意为您服务,大人。您需要什么服务,大人?”跟战士们的顶髻不同,特玛的发型像一个倒扣在头上的灰色大碗。
岚叹道:“第一百次告诉你,特玛,我不是大人。”“如大人所愿。”马夫这次的鞠躬更深了。
其实,是他的名字与兰恩的相似之处引起了这个问题。岚•艾’索尔。艾’兰恩•曼德格然。对于兰恩来说,按照墨凯里的习惯,“艾”是王族才能用的,所以,虽然他自己从来不用这个字,这个字却标志着他是个王。对于岚来说,尽管他听说很久以前,在双河不叫双河的时候,“艾”的意思是“某人之子”,但现在它只不过是他名字的一部分。可是,法达拉堡垒里的一些仆人却根据它认定他也是个王,或者至少是个王子。他对此否认过无数次,其结果却只是把自己降级为大人。至少,他自己认为是降级了,实际上,就算是对着阿格玛大人,他也从来没见过仆人们鞠这么多的躬和如此诚惶诚恐。
“我想给红上鞍,特玛。”他知道,跟特玛说自己去上鞍是没用的,特玛决不会肯让他弄脏手。“我打算花几天时间游览一下堡垒四周的乡村。”只要能骑上那匹高大的红棕马儿,几天之后他就能到达迩日琳河,或者越过边界到达阿勒府。到时候,她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马夫的鞠躬几乎把自己对折起来。“请原谅我,大人,”他嘶哑着嗓门轻声道歉,“请原谅我,特玛无法遵命。”尴尬的岚涨红着脸,焦虑地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视线所及,没有别人——然后一把抓住特玛的肩膀把他拉直。就算他无法阻止特玛和一些仆人这样对他,至少他可以阻止其他人看见。“为什么,特玛?特玛,看着我,求你啦。为什么不行?”“这是命令,我的大人,”特玛回答,仍然轻声轻气的,眼睛不停地往下看。他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无法完成岚的要求而感到羞耻。石纳尔人看待羞耻就相当于其他人民看待盗贼一般。“任何马匹都不能离开这个马厩,直到有新的命令为止。堡垒中的其他马厩也一样,大人。”岚张开口,想告诉他这没有关系,结果却只能舔舔嘴唇:“任何马厩的任何马匹都不能离开?”“是的,我的大人。这是没多久之前才下达的命令。就是几分钟之前。”特玛的声音恢复了一点气力,“所有城门也都已经关闭,大人。所有人都得经过批准才可以进来或者出去。特玛听说,连城里的巡逻队也不行。”岚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却无法放松紧紧攥住的喉咙。“特玛,这个命令,是阿格玛大人下的吗?”“当然是了,大人。还能有谁?当然了,阿格玛大人并没有直接对特玛宣布这个命令,甚至没有直接对那个把命令转达给特玛的人宣布,但是大人,法达拉里面除了他还有谁能下达这种命令呢?”还能有谁?堡垒钟楼上面最大的大钟发出了宏亮的钟声,岚被吓得跳了起来。堡垒中的其他钟铃随即群起响应,然后,城里其他的钟铃也纷纷响起。
“请恕特玛大胆,”马夫在一片振荡钟声中大声喊道,“大人您一定非常高兴。”岚不得不提高嗓门喊着问道:“高兴?为啥?”“欢迎仪式结束了啊,大人,”特玛指着钟楼,“艾梅林玉座现在要召见大人您和您的朋友们了。”岚转身就逃。他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特玛脸上的惊讶表情,就跑出了院子。他可没空理会特玛怎么想。她现在一定已经派人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