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塞莫斯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威尔又举起小刀,感受那些细小的停顿和犹疑。这些比他原以为的要多得多,而且由于感受时不需要马上切割,他发现每一个停顿和犹疑都有不同的性质:这一个强硬而肯定,第二个云遮雾罩;第三个滑溜溜的,第四个冷淡而脆弱……但是在这所有的停顿和犹疑中有一些他感到比其他更容易,而且已知道答案。他切了一个以证实自己的感觉:果然又是他自己的世界。
他把它关闭起来,用刀尖感觉一个不同性质的口子,他找到一个富有弹性充满张力的口子,切了进去。
啊,是的!他从那个窗户看出去的不是他自己的世界:在这儿地面更近,没有风景如画的绿色田野和树篱,只有山丘连绵的一片沙漠。
他将它关闭,又打开另一个:烟雾弥漫的工业城市,一队带着脚镣手铐脸色阴沉的工人正步履蹒跚地走进一家工厂。
他把这一个也关闭起来,恢复了常态。他觉得有点晕旋。他第一次明白了,这把小刀的一些真正的威力,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的岩石上。
“你准备在这儿待上一整天吗?”巴尔塞莫斯说道。
“我正在考虑。只有地面是同一个地方时你才可以轻松地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也许在它所在的位置有一些地方,也许那就是发生大量切割的地方……你必须用刀尖知道你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感觉,不然你可能永远就回不来了,你就会永远迷失。”“的确如此。不过,也许我们……”“你必须知道哪一个世界有同一个地方的地面,不然就没有必要打开它。”威尔说,既是对天使又是对自己。“所以这并没有我原来以为的那么容易。在牛津和喜鹊城,我们也许只是运气好,但是我只要……”他又拿起小刀。除了他碰到一个能打开他自己的世界时所获得的那种清晰明显的感觉以外,他还有另外一种他碰到过不止一次的感觉:一种共鸣的感觉,就像敲击重重的木鼓的感觉,不过这当然不包括它像其他的每一种感觉一样,以最细微的运动方式,穿过空洞的空气走来。
它就在那儿。他移往别的地方又感觉了一下:它又出现了。
他切了过去,发现他的猜测没错。共鸣声表明他打开的世界的地面跟这个世界是在同一个地方。他眼前是阴天下的一片朝上倾斜的草坪,草坪上一群安静的牲畜在吃草。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动物,个头有美洲野牛那么大,长着宽宽的角,粗浓蓬松的蓝色毛发,背脊上~撮直挺挺的鬃毛。
他跨了过去,靠得最近的那只动物漠然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头吃起草来。威尔没有关窗,在另一个世界的草坪上用刀尖感觉那些熟悉的口子,一一试探着。
是的,他可以从这个世界打开他自己的世界,他仍然高高地在农场和树篱的上方;是的,他可以轻易地找到那坚实的共鸣声,它意味着他刚刚离开的喜鹊城。
带着深深的释怀感,威尔随手关闭一切,回到湖边的营地。现在他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现在他不会迷路了,现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藏起来,可以安全地走动。
随着知识的增加,他的力量也在增加。他把刀装进腰间的刀鞘,把帆布背包甩到肩上。
“喂,你现在准备好了吗?”那个讽刺的声音说道。
“准备好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解释,不过,你好像并不十分感兴趣。”“噢,我觉得你所干的一切都能激起我浓厚的兴趣。不过,不用管我,你准备对正朝这儿走来的这些人说些什么?”威尔惊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远远的山下小径上走来一队旅行者,他们牵着驮马艰难地朝湖边爬去。他们还没有看见他,但如果他待在原处,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
威尔拿起他摊在岩石上晾晒的父亲的大衣,大衣干了后轻了很多。他四处望了一眼: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拿了。
“我们继续上路吧。”他说道。
他本来想重新绑一下绷带,但这事可以等一等。他沿着湖边出发了,离开了旅行者,在明媚的空气中谁也看不见的天使尾随其后。
过了很久,他们走下光秃秃的山峰,来到一个青草和矮杜鹃花覆盖的山嘴。
威尔很想休息一会,不久,他决定停下来。
一路上天使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偶尔提醒一下:“不是那条路。”或是说:“左边有一条更容易的小路。”他接受了他的忠告,但其实他只是为动而动,以避开那些旅行者,因为在另一位天使带着更多的消息回来之前,他还不如待在原地。
现在太阳开始下山了,他想他可以看见自己奇怪的同伴,一个男人的轮廓好像在晚霞中颤栗,里面的空气较浓。
“巴尔塞莫斯?”他说道,“我想找一条溪流,这附近有吗?”“这个斜坡的半山腰上有一条小溪,就在那些树木的上方。”天使说。
“谢谢你。”威尔说。
他找到了那条小溪,深饮几口水,灌满饭盒。但是他还没走到那片小树林就听到巴尔塞莫斯的叫喊声,威尔转身看见他的轮廓箭一般地窜过山坡扑过去——什么东西?天使只在一闪而过的时候才看得见,在不直视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但他好像停下来倾听了会,然后又射入空中再迅速滑回到威尔身边。
“来了!”他说道,声音第一次没了不满和嘲讽。“巴鲁克朝这边来了!还有一个窗口,几乎看不见了。过来——过来。快点过来。”威尔忘记了疲劳急切地跟了过去。走到面前他发现那扇窗户通往一个昏暗的冻原似的地形,比喜鹊城世界的山地更平坦,更寒冷,乌云密布。他走了过去,巴尔塞莫斯也立即跟上。
“这是哪一个世界?”威尔问道。
“那个女孩的世界,他们就是从这儿走过去的,巴鲁克已经先走一步追他们去了。”“你怎么知道他在哪儿?你可以读懂他的思想吗?”“当然可以。不论他去哪儿,我的心都跟他在一起,我们虽然是两个人。感觉却像一个人。”威尔环顾四周,一个人类的影儿都没有,随着光线的减弱,空气中寒气在分分秒秒的增加。
“我不想在这儿睡觉,”他说道,“我们待在喜鹊城的世界里过夜,早上再过来。至少那儿有树林,我可以生火。现在我已经知道她的世界是什么感觉,我可以用小刀找到它……噢,巴尔塞莫斯,你能够变成别的样子吗?”“我为什么要变成别的样子?”“在这个世界里,人类都有精灵。如果我没有,他们会怀疑。开始时莱拉就因为这个而害怕我。如果我们要在她的世界里旅行,你就得扮成我的精灵,变成某种动物的样子。变成一只鸟,也许。那样,至少你可以飞。”“噢,真烦啊。”“但你可以做到,是吗?”“我可以……”“那就赶紧做吧。让我瞧瞧。”天使的身体好像在压缩,在半空中旋成一个小旋风,然后一只乌鸫飞扑到威尔脚边的草地上。
“飞到我的肩上来。”威尔说。
鸟儿照办了,然后用天使那熟悉的尖刻语气说道:“我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这样做,这样做真是说不出的丢人。”“太糟糕了,”威尔说,“在这个世界里,每次见到人你就变成鸟儿。闹也没用,吵也没用,就这样做吧。”乌鸫飞下他的肩膀,消失在半空中。天使又回来了,绷着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生闷气。回去之前威尔看了看四周,嗅了嗅空气,估量了一下莱拉被囚禁的世界。
“你的同伴现在在哪儿?”他问道。
“跟踪那个女人往南边去了。”“那我们明天也上那边去。”第二天,威尔走了好几个小时,一个人也没见着。大部分地方是短短的干草覆盖着的低矮的小山包。每到一个高处,他都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类的居住地,但是一个也没发现。惟有远处一抹模糊不清的深绿打破灰蒙蒙的棕绿色那虚空的单调。他朝那儿走去,因为巴尔塞莫斯说那是一片森林,有一条南流的河。当日上中天时,他想在一丛矮灌木中睡一会,但没睡着。夜晚来临时,他两腿发酸筋疲力尽。
“行进太慢。”巴尔塞莫斯尖酸地说。
“我也没办法。”威尔说,“如果你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那就干脆不要说话。”到达森林边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花粉味,他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惊得一只鸟儿从附近某个地方尖叫着飞了起来。
“那是我今天见到的第一样活的东西,”威尔说道。
“你准备在哪儿露营?”巴尔塞莫斯问。
现在,在长长的树影里时常可以看见天使,从他的表情中威尔可以看出他脾气很坏。
威尔说:“我得在这儿某个地方停下来,你可以帮我找个地方。我听见一条溪流——看你是不是能够找到。”天使消失了。威尔继续艰难地往前走,穿过一丛丛低矮的石楠属植物和沼泽桃金娘科植物,真希望脚下有一条小路可以顺着走。望着暮色,他忧心忡忡:他必须马上选一个地方停下来,不然黑暗会迫使他毫无选择地停下。
巴尔塞莫斯出现在一臂之遥,说:“左边有一条溪流和一株死树,可以当柴火。这边走……”威尔顺着天使的声音走过去,很快就发现了他描述的那个地方,一条小溪在长满绿苔的岩石间哗啦啦地飞流而过,流过山嘴落入一个狭窄的小深渊,黑黝黝地掩映在弯拱的树木下。小溪旁,绿茵茵的堤岸往后延伸到不远处的灌木和下层的林木间。
休息之前,他动手收集柴火。很快他就在草丛中看到一圈烧黑的石头,很久以前有人在这里生过火。他拣了一堆树枝和较重的树干,先用小刀把它们砍成合用的长度,然后才想办法去把它们点燃。他不知道什么办法最好,浪费了几根火柴才把火焰燃起来。
天使既疲惫又耐心地看着。
火一燃起,威尔吃了两块燕麦饼干,一些干肉,一些肯得尔薄荷糕,用大口大口的冷水冲下去。巴尔塞莫斯坐在近旁,一言不语,威尔终于说道:“你准备一直这样看着我吗?我哪儿也不会去的。”“我在等巴鲁克。他很快就会回来。到那时我就不会理睬你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想要些吃的吗?”巴尔塞莫斯稍微挪动了一下:他产生了兴趣。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吃东西,不过如果你想吃点什么的话,那就不用客气。”威尔说。
“那是什么?”天使指着肯得尔薄荷糕挑剔地问道。
“大部分是糖,我想,还有薄荷。给。”威尔掰下一块递给他。巴尔塞莫斯侧过头来嗅了嗅,然后拈起来,他的手指头挨了一下威尔的手掌,又轻又凉。
“我想这个会给我提供营养的,”他说,“一块就足够了,谢谢。”他坐下来悄悄地舔着。威尔发现他看着火。由于天使就在他的余光里,他对他有了更深的印象。
“巴鲁克在哪儿?”他问,“他能够与你交流吗?”“我感觉他就在附近,他很快就会来到这儿。他一回来我俩就会说话。说话的感觉最好。”不到十分钟,耳边传来翅膀轻轻的抖动声,巴尔塞莫斯急切地站了起来。紧接着,两个天使拥抱在一起。威尔盯着火苗,看出他俩彼此间的爱,比爱更强烈,是充满激情的相爱。
巴鲁克在他的同伴身边坐了下来,威尔拨了拨火,一股烟飘过他们俩。烟将他们的轮廓显现出来,使他第一次看清了他们俩。巴尔塞莫斯清瘦一些,窄窄的翅膀优雅地收在肩后,脸上带着一副高傲轻蔑与温柔悲悯交融的表情,仿佛只要他的本性能允许他忘记他们的缺点他会热爱一切。但在巴鲁克身上他看不到缺点,这一点很清楚。正如巴尔塞莫斯所说,巴鲁克好像年轻一些,他长得更有力,翅膀雪白厚实。他性情比较单纯,他仰慕巴尔塞莫斯,仿佛他是所有知识和欢乐的源泉。威尔发现自己被他们彼此问的爱情迷住了,感动了。
“你找到莱拉了吗?”他问,急不可耐地想听到消息。
“找到了。”巴鲁克说,“在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山谷,高高的,在一个光线被冰变成彩虹的冰川附近。我给你在地上画一个地图,这样你就不会弄错。那个女孩被关在树林中的一个山洞里,被那个女人催眠了。”“催眠?那个女人是一个人吗?没有士兵和她在一起吗?”“一个人,是的。藏在那儿。”“莱拉没有受到伤害?”“没有,只是睡着了,在做梦。让我告诉你她们在哪儿。”巴鲁克用苍白的手指头在火边光秃秃的地上画了一个地图,威尔拿起笔记本把地图准确地抄下来。地图上画着一个奇怪的蛇形的冰川,在三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峰间流下。
“现在,”天使说,“我们再走近一点。洞所在的山谷从冰川的左边下来,一条雪水从中流过。山谷的谷顶在这儿……”他又画了一张地图,威尔也抄了下来,然后又画了第三张地图,每次都更接近,所以威尔觉得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那个地方——假如他跨过冻原和山峰之间那四五千英里的距离。小刀可以切通世界,但却不能消除他们之间的距离。
“冰川附近有一个神龛,”巴鲁克最后说,“上面有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红色丝绸旗帜。一个小女孩送食物到洞里,他们以为那个女人是一个圣人。如果他们满足她的需求,她就会保佑他们。”“是吗?”威尔说,“她在躲藏……我不明白,躲着教会吗?”“好像是这么回事。”威尔小心地把地图折起来。他先前把锡铁皮杯子坐在火边的石头上烧水,现在他撒进一些咖啡粉,用棍子搅了搅,用手巾包住手端起杯子喝了起来。
一根燃烧的棍子沉入火中,一只夜鸟在呼唤。
突然,不知何故,威尔看见两个天使都抬起头来望着同一个方向。他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他曾经看见他的猫这样做过:突然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抬起头来望着什么看不见的人或物走进房门走过房间。那情景让他汗毛竖立,这次也是如此。
威尔用他那只完好的好手掬起一把土洒灭火焰,寒气立即钻进骨头,他开始打颤。他扯过大衣裹住自己,又抬头望去。现在有东西可看了:在云彩的上方有一个东西在闪闪发光,但不是月亮。
他听见巴鲁克低声说:“是战车吗?可能吗?”“那是什么?”威尔轻声问道。
巴鲁克靠拢来轻声回答:“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们找到我们了。威尔,拿好你的刀子——”话音未落一个东西从天空猛扑下来撞在巴尔塞莫斯身上。不到一秒钟巴鲁克跃了上去,巴尔塞莫斯扭曲着想挣脱他的翅膀。三个人在昏暗中打来打去,就像巨大的黄蜂困在了威力无穷的蜘蛛网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威尔只听到他们打斗在一起时树枝的断裂声和树叶的擦刮声。
他无法使用小刀:他们都动作太快了。相反,他从帆布背包里拿出电筒打开了开关。
谁也没料到,袭击者张开翅膀,巴尔塞莫斯迅速伸出手臂捂住双眼,只有巴鲁克还头脑清醒,没放手。但是威尔看清了当时的情形:这个敌人:另一个天使,比他们俩大得多强壮得多,巴鲁克的手抓住了他的嘴。
“威尔!”巴尔塞莫斯叫到,“刀子——切一条路出去……”正在这时,那个袭击者挣脱了巴鲁克的手,喊道:“摄政大人!我找到他们了!”他的声音让威尔脑袋里嗡嗡直响,他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喊声。过了一会那个天使本来要跳入空中,但威尔扔掉电筒,扑了上去。他杀死过一个悬崖厉鬼,但在一个与自己形状相同的东西身上动刀要难得多。不过,他把那抖动着的巨大翅膀抱进怀里,一刀又一刀地砍着羽毛,直到空气中到处是飞旋的白片,在那充满暴力感的狂澜中他仍然想起了巴尔塞莫斯说过的话:你有着真正的肉身,我们没有。人类比天使强壮,这是真的:他正将天使压到地上。
袭击者仍在用他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喊:“摄政大人!救我救我!”威尔设法朝上瞥了一眼,看见云在旋转翻腾,那道光——一个庞大的东西——正变得越来越强大,仿佛云自己正因为能量而变得光彩夺目,像等离子体。
巴尔塞莫斯喊道:“威尔——放手快切啊,他就要来了——”但是那个天使在拼命挣扎,现在他已经挣开了一只翅膀,正奋力要从地上爬起来,威尔必须抓住不放,不然他就会完全脱身了。巴鲁克跳过来帮忙,把袭击者的头强行向后摁了又摁。
“不!”巴尔塞莫斯又喊道,“不!不!”他扑到威尔身上,摇他的胳臂,摇他的肩膀,摇他的手。袭击者又想喊叫,但巴鲁克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空中传来深沉的震颤,像一个威力巨大的发电机,几乎低沉得听不见,但它震撼着空气中的每一个原子,震撼着威尔的骨髓。
“他来了——”巴尔塞莫斯几乎是哭着说。现在威尔的确感受到了他的一些恐惧。“求你啦,求你啦,威尔——”威尔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