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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莱拉的乔丹学院》2

代理主教是一个长得圆滚滚的老人,人们都叫他海斯特神父。他的工作是主持学院所有的宗教仪式,进行布道、祈祷,并倾听忏悔。莱拉小的时候,代理主教还对她的宗教精神生活表现出兴趣,但结果却只是得到她暗藏着的冷漠和伪装的忏悔。于是,他得出结论,莱拉在宗教精神生活上是没什么指望的了。

莱拉和罗杰听到他叫他们之后,不情愿地转过身,慢腾腾地走进散发着霉味的暗淡的教堂里。一盏盏蜡烛在圣徒们的画像前摇曳着,风琴房那儿远远传来轻微的格格声,有人正在修理风琴;一个仆人正在擦黄铜做的诵经台。海斯特神父在圣衣室门口招呼他们过去。

“你们去哪儿了?”他问他们,“我已经看见你们到这里来过两三次了,你们在干什么呢?”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听起来好像他真的很感兴趣。他的精灵在神父的肩膀上冲着他们飞快地吐着那个蜥蜴舌头。

莱拉说:“我们想到下面的地下室里看看。”“究竟要看什么?”“那……那些棺材,我们想看看那些棺材,”她说。

“可是为什么呢?”莱拉耸了耸肩。有人逼问她的时候,她经常用这个来应付。

“还有你,”神父转向罗杰,接着说。罗杰的精灵不安地摆动着狗尾巴,向神父讨好。“你叫什么?”“罗杰,神父。”“你是个仆人吧,你在哪儿干活?”“在厨房,神父。”“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在厨房里?”“是的,神父。”“那你去吧。”罗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莱拉把脚在地面上蹭来蹭去。

“至于你,莱拉,”海斯特神父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对教堂里面的东西感兴趣。你这个孩子很幸运,因为这些历史就在你身边。”“嗯,”莱拉说。

“但是你选择的伙伴让我感到惊讶。你是不是感到寂寞?”“不,”她说。

“你是不是……想跟别的孩子来往?”“不。”“我不是说厨房里的学徒罗杰,我说的是像你这样出身高贵的孩子。你想不想找几个这样的伙伴?”“不。”“但是别的女孩子,也会……”“不。”“你看,我们谁都不想让你错过儿童正常的快乐和游戏。莱拉,有时候我想,你在这儿陪着上了年纪的院士,生活一定很寂寞无聊。你说是不是?”“不。”神父两手手指交织在一起,两个拇指相互轻轻地碰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这个冥顽不化的孩子。

“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他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你可以到这里来告诉我,我希望你知道自己随时可以这样做。”“是。”“你做祈祷吗?”“是。”“好孩子。好了,去吧。”莱拉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地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既然在地下没有找到饕餮,莱拉便又回到了大街上,这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这时候,差不多就在她对饕餮失去兴趣的时候,饕餮在牛津出现了。

莱拉最先听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失踪了,那个小男孩来自她认识的一个吉卜赛人的家庭。

快到举行马市的时候了,运河里挤满了小河船和监工船、商人和旅客,杰里科附近河边的码头上热闹非凡,到处是闪闪发光的马嚼子、得得的马蹄声和讨价还价的喧闹声。莱拉一直就非常喜欢马市,也喜欢可以趁人不备的时候偷偷地骑上马过一回瘾,在马市上挑起纷争的机会比比皆是。

今年,莱拉想出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受到前一年夺取小河船的鼓舞,她打算这次在被人撵出去之前把船先航行一段距离。要是她和学院厨房里的那帮朋友能把船开到阿宾登那么远的话,他们就可以把鱼梁在河流中用来捕获或拦截鱼的栅栏等物。弄个乱七八糟……然而今年他们却打不了架了,因为发生了一件别的事情。一天,在清晨的阳光里,莱拉沿着米德港小船厂的边缘闲逛着,这一次罗杰不在场(他被分配了一项任务,清洗储藏酒的那个房间的地板),她跟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在一起。他们轮流抽着一根偷来的香烟,炫耀似地往外吐着烟。突然,莱拉听到有人大叫起来,她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啊,你这个蠢猪,你到底把他怎么了?”声音很大,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的声音。莱拉马上四处张望去找她,因为这个人是玛?科斯塔,她曾两次把莱拉打得晕头转向,但也曾三次给过她热姜饼吃。她家里的船富丽堂皇,这使得她家颇有名气,他们是吉卜赛人中的王子。莱拉对玛?科斯塔敬佩得不得了,但她打算这一段时间还是对她小心一些的好,因为她上次劫走的就是他们家的船。

跟莱拉一起的一个小愣头青一听到喧哗,马上机械地捡起一块石头,但是莱拉说:“把石头放下,她正在气头上,她会把你的脊梁骨像树枝似的咔嚓一声扭断。”实际上,玛?科斯塔的焦虑看上去比火气还要大。跟她说话的那个人是个贩马的,正耸着肩膀,两手一摊。

“哦,我不知道,”他说,“他刚才还在这儿来着,可是转眼就不见了,我根本没看见他去哪儿了……”“他在给你帮忙啊!他在给你看着你那些该死的马!”“嗯……那他应该待在这儿啊,是不是?活儿没干完就跑了——”没等他把话说完,玛?科斯塔便突然朝他一边脑袋重重地一击,接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咒骂和拳打脚踢,吓得马贩子大叫着转身逃走了。附近其他马贩子哄笑起来,一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马驹被吓得直尥蹶子。

“怎么回事?”莱拉问一个一直张着嘴看的吉卜赛孩子,“她生什么气?”“因为她的小孩,”那个孩子说,“就是比利。她可能觉得饕餮把他拐走了,也许是真的,我上次见到比利的时候是……”“饕餮?那就是说他们来牛津了?”吉卜赛男孩转身去喊他的朋友们,他们正在看玛?科斯塔。

“她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饕餮到这儿来了!”六个愣头青转过身,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莱拉知道这是要打架的信号,便把烟头往地上一摔。所有的孩子的精灵马上变得好斗起来:陪伴在孩子们周围的全都是獠牙、利爪或立起来的鬃毛。潘特莱蒙瞧不起吉卜赛精灵有限的想像力,于是变成了一条龙,足有猎鹿犬那么大。

但是没等他们动手,玛?科斯塔亲自插了进来。她挥手把两个吉卜赛小孩打到一边,像个职业拳手似的站在莱拉面前。

“你见到他了?”她质问莱拉,“你见到比利没有?”“没有,”莱拉说,“我们刚到这儿,我有好几个月没看见比利了。”玛?科斯塔的精灵是一只鹰,在她头顶上方晴朗的天空中盘旋,凶猛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扫来扫去。莱拉害怕了。如果小孩只是几个小时不见了踪影,那谁也不会担心,但这当然不包括吉卜赛人:在吉卜赛人连接紧密的船上世界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宝贝,受到溺爱;要是小孩不见了,他妈妈知道一定会有人照顾他,会本能地保护他。

但是现在,吉卜赛人中的女王玛?科斯塔对孩子的失踪竟然有这么大的恐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玛?科斯塔眯缝着眼睛,在这几个孩子中间找寻着,然后转身踉踉跄跄穿过码头上的人群,大声呼叫着她的孩子。这边的孩子们马上转回身来。面对着玛?科斯塔的痛苦,他们抛弃了相互之间的冤仇。

“饕餮是怎么回事?”莱拉的伙伴西蒙?帕斯洛问道。

最前面的那个吉卜赛男孩说:“你知道,他们在全国到处偷小孩儿,是些海盗——”“不是海盗,”另一个吉卜赛孩子纠正道,“他们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人们才把他们叫做饕餮。”“他们吃小孩吗?”莱拉的另一个伙伴、圣?麦克尔学院厨房的学徒休?洛瓦特问。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吉卜赛孩子说,“他们把小孩带走,然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小孩了。”“这些我们都知道,”莱拉说,“我们玩小孩和饕餮的游戏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肯定比你们早。我敢肯定谁都没见过他们。”“他们见过,”一个男孩说。

“谁?”莱拉刨根问底地说,“你见过他们?你怎么知道那是饕餮、不是人呢?”“查理在班伯里见过他们,”一个吉卜赛小女孩说,“他们过来跟一个女人说话,另一个男的就从花园里把她的小男孩带走了。”“对,”那个名叫查理的吉卜赛男孩尖声说,“我看见他们是这么干的。”“他们长什么样儿?”莱拉问。

“嗯……可能我没看见他们,”查理说,“可我看见他们的卡车了。”他补充道,“他们开着一辆白色的卡车来的,把那个小男孩放进卡车后,很快就开走了。”“可为什么人们叫他们饕餮呢?”莱拉问。

“因为他们吃小孩,”第一个吉卜赛男孩说,“是北安普敦的人告诉我们的。饕餮一直就在那儿,都在那儿。北安普敦一个女孩的弟弟被抓走了,她说那些人抓她弟弟的时候告诉她,他们要把他吃了。这个大家都知道,他们把那些小孩都吃了。”站在附近的一个吉卜赛小女孩大声哭了起来。

“她是比利的表妹,”查理说。

莱拉问:“谁最后看见比利的?”“我,”六个声音同时说,“我看见他牵着约翰尼?费奥雷利的那匹老马——我看见他在卖太妃糖和苹果的人旁边——我看见他在起重机上打秋千——”莱拉整理了一下这些线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到两个小时前,肯定有人看见了比利。

“所以,”她说,“过去的两个小时里,饕餮一定来过这儿……”他们全都向四周张望着,尽管有着温暖的阳光、人来人往的码头以及熟悉的柏油、马匹和烟草的味道,他们还是打了个寒噤。问题是由于谁都不知道饕餮长什么样,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饕餮。莱拉把这一点向这群惊慌失措的孩子讲明了,不管是学院的还是吉卜赛孩子,都已经完全听从她的指挥了。

“他们长得一定跟普通人很像,要不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她解释道,“要是他们夜里出现的话,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没关系。但是如果白天出现,他们就必须得跟普通人一样。所以,这些人谁都有可能是饕餮……”“不会吧,”一个吉卜赛人半信半疑地说,“这些人我全都认识。”“好吧,不是这些人,那就是别的什么人,”莱拉说,“咱们去找找他们!还有他们的白色卡车!”这句话一下子招来了一大群孩子。其他到处寻找比利的人也都加入到他们当中,很快就聚齐了三十多个吉卜赛孩子。他们从码头的这头跑到那头,从一个马厩出来又进到另一个马厩,爬上船厂的起重机和起重塔,跳过篱笆来到开阔的牧场,在绿色水面上那座古老的平旋桥上大幅度地荡来荡去,在杰里科狭窄的街道上飞快地跑过,穿过两旁的梯形小砖房,跑到药剂师圣?巴纳巴斯的方塔大教堂里。他们当中有一半人并不知道在找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儿。但是,离莱拉最近的那些人一瞥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胡同里走过或是在教堂前的阴影里停留,心头便感到一种切实的恐惧和担心:那是不是一个饕餮?那当然不是饕餮。最终,他们一无所获,比利真的失踪了,这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时,这样找来找去的乐趣便逐渐消失了。快到晚饭时间了,莱拉和学院的两个男孩离开杰里科的时候,看见吉卜赛人聚集在科斯塔的船停靠的码头附近。有几个女人在大声地哭着,男人们愤怒地一群一群聚在一起,他们的精灵全都躁动不安起来,有的紧张地飞来飞去,有的冲着阴影凶猛地咆哮。

“我敢打赌,饕餮肯定不敢到这儿来,”莱拉对西蒙?帕斯洛说。他俩迈步走进了乔丹学院那处很大的宿舍。

“是的,”西蒙半信半疑,“可是我知道市场上丢了个小孩儿。”“是谁?”莱拉问。市场上玩的孩子大部分她都认识,但这事儿她还没听说。

“杰西?雷诺兹,就是造马鞍子的那家的。昨天他们关门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她只不过是出去弄点儿鱼,给她爸爸做茶点。她再也没回来过,也没人见过她。他们找遍了市场,到处都找了。”“我怎么不知道!”莱拉怒气冲冲地说。她觉得自己的属下没把所有的事情都及时告诉她,这是他们犯下的一个错误,应该予以严厉的批评。

“嗯……这事儿是昨天刚刚发生的,现在可能已经找到她了。”“我去问问,”莱拉说着,转身就要离开宿舍。

但是,没等她走出大门,看门人便叫住了她。

“莱拉,过来!今天晚上你不能再出去了,这是院长的命令。”“为什么?”“我告诉你了,这是院长的命令。他说,你要是来了,就留在这儿。”“那你来抓我吧,”莱拉说。没等看门人从门口走出来,她已经“噌”的一声蹿了出去。

她穿过狭窄的街道,跑进一个胡同——几辆大篷车正在这里给地下市场卸货。现在正是打烊的时间,只有很少的几辆大篷车,但是有几个年轻人站在圣?麦克尔学院高大的石墙对面的正门旁,正在抽烟、聊天。莱拉认识其中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她很敬佩这个人,因为在她听说过的所有的人当中,他能把痰吐得最远。莱拉走过去,低声下气地等着他注意到自己。

“什么事?你要干什么?”那个男孩终于说话了。

“杰西?雷诺兹失踪了吗?”“是啊,怎么了?”“因为一个吉卜赛小孩今天失踪了,真的。”“他们这些吉卜赛人总是失踪,每次马市一完,他们总是要丢几个人。”“还丢马,”他的一个朋友说。

“这次不一样,”莱拉说,“这次是个小孩。我们找了他一下午,别的小孩说是饕餮把他抓走了。”“什么?”“饕餮,”她说,“你们没听说过饕餮?”别的男孩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大大咧咧地瞎说了几句之后,便认真地听莱拉给他们讲。

“饕餮,”莱拉认识的那个男孩说——他叫迪克,“真傻。这些吉卜赛人总是随便就弄些各种各样的傻念头。”“他们说,饕餮几个星期前到了班伯里,”莱拉坚持道,“抓走了五个小孩。现在他们可能到了牛津,来抓我们当中的人了。抓走杰西的一定是他们。”“考利路那儿是丢了个小孩,”另一个男孩说,“我想起来了,我姨妈昨天去那儿了,因为她在大篷车上卖鱼和薯条,她听说了这件事……是一个小男孩,可是我不知道饕餮是怎么回事。饕餮……不可能是真的,只是人们编的故事而已。”“是真的!”莱拉说,“吉卜赛人看见他们了,他们认为饕餮把抓到的小孩都吃了,而且……”话说了一半她就停住了,因为她脑子里忽然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在那个奇怪的晚上,当她藏在休息室里的时候,阿斯里尔勋爵放了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个男子,他的手上放射着光芒,他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周围的光没有那么多;勋爵说那是一个孩子;当时有人问那是不是被切割了的孩子,她叔叔说不是,就是这样。莱拉记得切割的意思就是“切开”。

就在这时,另一个念头闯入了她的脑子里:罗杰在哪儿?从早晨到现在,她一直就没见到他……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恐惧。变成了一只小狮子的潘特莱蒙纵身跳到她怀里,低声吼叫起来。莱拉跟门口的年轻人说了声再见,不声不响地走到特尔街,然后便撒腿拼命地向乔丹学院的宿舍跑去,比变成了猎豹的精灵还早先一步撞进了大门。

看门人一脸的伪善。

“我不得不给院长打了电话,向他报告,”他说,“他非常不高兴。我可不想像你那样,给钱也不想。”“罗杰在哪儿?”莱拉急切地问。

“没看见。他也会受到惩罚的。哎呀呀,等考森先生抓到他的时候——”莱拉跑到厨房,冲进炙热、叮当作响、热气腾腾的忙碌的人群之中。

“罗杰在哪儿?”她大声喊。

“走开,莱拉!我们正忙着呢!”“可是罗杰在哪儿?他有没有来过?”人们对她的问题似乎都不感兴趣。

“但是他在哪儿?你们肯定听见我的话了!”莱拉冲着厨师大声喊道,那个厨师打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面点师伯尼想让她冷静下来,但是莱拉不接受别人的安慰。

“他们把他抓走了!那些该死的饕餮,应该把他们抓住,把该死的全都杀了!我恨他们!你们也不关心罗杰——”“莱拉,我们全都关心罗杰——”“你们不关心!要不你们就会停下活儿,现在就去找他了!我恨你们!”“罗杰为什么没来,那理由多啦!要理智点儿!我们要在不到一小时内把晚宴做好,端上去。院长在住处招待客人,他要在那里进行晚餐,这就是说,厨师关心的是让人把饭菜快点儿端过去,别让它凉了。莱拉,不管有什么事,生活总是有它自己的轨道。我敢肯定,罗杰会出现的……”莱拉转身往外跑,撞翻了一堆银质餐具。她没有理会随之而来的怒骂,跑出了厨房。她飞快地跑下台阶,穿过四方庭院,从教堂和帕尔默塔楼之间穿过去,来到雅克斯里四方庭院。乔丹学院最古老的建筑就坐落在这里。

潘特莱蒙轻快地跑在她前面,顺着楼梯一直上到顶层,莱拉的卧室就在这儿。莱拉撞开门,把她的那把破椅子拖到窗前,猛地大推开窗户,爬了出去。窗子下面有一条一英寸宽、铺着铅的石头水槽。一站到那上面,莱拉便转过身来,顺着粗糙的瓦片向上爬,一直爬到了房顶最高的屋脊上。到了这里,她便张开嘴,尖叫起来。潘特莱蒙一到房顶上就变成一只鸟,此时,他不断地盘旋着,乌鸦似的跟着莱拉大叫起来。

夜空如洗,飘浮着状如桃子、杏子和奶油的云彩:橘黄色的广阔的天空上,到处都是柔软、小巧的冰激凌一样的云彩。牛津的尖顶和塔尖跟它们持平,分布在它们周围,没有超过云层的高度;福特城堡和白汉姆的绿色森林分别矗立在东西两个方向。乌鸦在什么地方沙哑地叫着,钟声在四处回荡,码头上不断传来内燃机的轰鸣声,告诉人们皇家邮局前往伦敦的晚班齐柏林飞艇一种由内部气囊支持的硬式飞艇,因其发明者为德国人费迪南德?冯?齐柏林(1838—1917),故名。正在升空。莱拉看着它爬升起来,越过圣?麦克尔教堂的尖顶;一开始,有她伸直手臂时的小手指尖那么大,然后便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小,最后在珍珠色的天空中变成了一个小点。

她转回头,俯视着阴影中的四方庭院。院士们穿着黑袍的身影已经开始三三两两、悠闲地朝饮食店走去,他们的精灵跟在一旁,或昂首挺胸地走着,或翩翩起舞,或静静地坐在他们肩头。餐厅里正在上灯;一个仆人走到一张张桌子前,把石脑油灯点亮。她看见那些彩色玻璃窗户渐渐地透出了亮光。管家的钟开始敲响了,说明离晚宴还有半个小时。

这是她的世界,她希望这个世界能够保持这样,永远不变。然而,在她的周围,世界正在发生着变化,因为有人在那里拐骗儿童。莱拉坐在屋脊上,两手托着腮。

“我们最好去救他,潘特莱蒙,”她说。

他从烟囱那儿回答她,一口的乌鸦声。

“会有危险的,”他说。

“当然!这我知道。”“你还记得他们在休息室里说的话吗?”“什么话?”“说的是关于北极的一个小孩,就是那个对尘埃没有引力的那个小孩。”“他们说那是一个完整的孩子……怎么了?”“他们可能就是要那样对待罗杰、吉卜赛人和别的小孩。”“什么?”“嗯……完整的……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也许……他们把他们切成两半。我猜他们是要他们做奴隶,这样用处更大。也许他们在北边有矿山,有用来制造原子器械的铀矿。我敢打赌肯定是这样的。要是让大人下矿井,他们就会丧命,所以他们就用小孩,因为小孩的成本低。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那个小孩的。”“我觉得——”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在下面大声叫起来,潘特莱蒙的想法不得不等一等了。

“莱拉!莱拉!马上过来!”有人在重重地敲打着窗框。莱拉非常熟悉这个声音和这份急躁:是女管家朗斯代尔太太。在她面前是无处可藏的。

莱拉紧绷着脸,从房顶往下出溜到水槽上,然后又从窗户上爬了进去。随着水管子发出的巨大的呻吟和撞击声,朗斯代尔太太正在往那个破了口的盆子里面放水。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到那里去……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裙子——脏得要死!马上脱了,洗个澡,我去给你找件体面点儿的没破的衣服来。你怎么就不能干净点儿、整洁点儿呢……”莱拉非常气闷,甚至都懒得去问为什么非要洗澡、打扮,大人们从来也不主动告诉她为什么。她把裙子拽到头顶上脱了下来,扔到那张窄窄的床上,漫不经心地开始洗澡。潘特莱蒙这时变成一只金丝雀,蹦蹦跳跳地一点一点靠近朗斯代尔太太的那只壮实的猎狗精灵,想逗他生气,可是没有成功。

“瞧瞧这衣柜里都什么样了!都挂了几个星期了!瞧瞧这件皱巴巴的——”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莱拉才不想瞧呢。她闭上眼睛,用一块小毛巾擦着脸。

“只好就这样子穿了,来不及熨了。天啊,丫头,你的膝盖——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我什么都不想看,”莱拉嘴里咕哝道。

朗斯代尔太太啪地拍了一下她的腿,恶狠狠地说:“洗,把那些灰全都洗掉。”“为什么?”莱拉终于忍不住问道,“一般我从来不洗膝盖,谁也不会去注意它们。这是让我干什么?你跟那些厨师一样,也不关心罗杰。只有我——”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打在另一条腿上。

“不许胡说。我娘家就姓帕斯罗,跟罗杰的父亲一个姓,他还是我的远方堂兄。我敢肯定你并不知道这个,因为我敢肯定你从来就没问过,莱拉小姐,我敢肯定你也从来就没想到过。别冲我嚷嚷说我不关心罗杰。上帝知道,虽然你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你也从来不谢我,可我还是连你都关心。”她一把夺过面巾,用力去擦莱拉的膝盖,把皮肤擦得又红又疼,但也终于擦干净了。

“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今天晚上,你要和院长以及他的客人们一起吃晚饭。看在上帝的分上,但愿你能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有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再说话,不要乱嚷,要有礼貌,要恰到好处地微笑。有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许咕噜着舌头说‘不知道’。”她连拉带拽地把最好的一件衣服套在莱拉瘦小的身躯上,用力扯平,又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摸出一小截红布条,然后用一把破梳子给莱拉梳头。

“他们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就可以好好给你洗洗头。唉,真是糟透了。希望他们别凑得太近……好了。现在站直了。那双最好的黑皮鞋呢?”五分钟后,莱拉便在敲院长家的门了。他的房子很大,稍微有点儿阴暗,前门是雅克斯里斯方庭院,后门是图书馆的花园。潘特莱蒙出于礼貌,现在变成了一只貂,在她腿边蹭来蹭去。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打开了门;他是莱拉的老对头了,但他们俩都知道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

“是朗斯代尔太太让我来的,”莱拉说。

“我知道,”卡曾斯说着,往旁边一站,“院长在会客厅。”他把她领到那间俯视图书馆花园的大厅。最后一缕阳光从图书馆和帕尔默塔楼之间的空隙照射进来,照亮了院长收集的那些色调沉闷的油画和失去了光泽的银器,也照亮了那几位客人。莱拉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学院餐厅吃饭了:三个客人都是女士。

“哦,莱拉,”院长说,“我非常高兴你能来。卡曾斯,请弄些不带酒精的饮料好吗?汉纳夫人,我想您还没有见过阿斯里尔勋爵的侄女……莱拉吧?”汉纳?雷尔弗夫人是牛津一个女子学院的院长,是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女士,她的精灵是一只小毛猴。莱拉尽量礼貌地跟她握了握手,然后又被介绍给别的客人——同汉纳夫人一样,她们是别的学院的院士,都是令人乏味的人。接着,院长来到了最后一位客人面前。

“库尔特夫人,”他说,“这是我们的莱拉。莱拉,过来认识一下库尔特夫人。”“你好,莱拉,”库尔特夫人说。

她漂亮而又年轻,光滑的黑发低垂在面颊上。她的精灵是一只金色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