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坚持下去,变得愈来愈强,对我们上课的进度缓慢感到不耐。我们每天一再做同样的练习,其他人才逐渐学会对我来说那么自然的东西。我纳闷,他们怎么会这么封闭,与外界的一切这么隔离?他们怎么会这么难开启自己的头脑,接受盖伦的精技?我自己该做的不是开启,而是要对他保持封闭,让他看不到我不想让他看的东西。在他敷衍地用精技碰触我时,我常感觉到一条触须想溜进我脑海,但我避开了。
“你们准备好了。”他在冷冽的一天宣布。这时是下午,但最明亮的那些星星已经出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我怀念昨天的云层,那云虽然把雪下在我们身上,但至少阻拦住了此刻这更深沉的寒冷。我的脚趾头在盖伦恩准我们穿的皮鞋里动了动,试着恢复暖意和知觉。“先前我用精技碰触你们,让你们习惯。现在,今天,我们要来尝试完全的接合,我会向你们每个人伸探过去,你们也要向我伸探过来。但是要小心!你们大部分人都能抗拒精技碰触所带来的令人分心的感觉,但是你们先前感觉到的只是最轻微的一碰而已。今天的会比较强。你们要抗拒它,但仍对精技保持开放。”他再度缓缓地在我们之间移动。我等着,疲弱但并不害怕。我一直期待要尝试这么做,我已经准备好了。
有些人明显是失败了,被骂懒惰或者笨蛋。威仪得到称赞,端宁被打了一巴掌,因为她伸探得太急切。然后他走到我这里。
我紧绷备战,仿佛要面对一场角力。我感觉到他的心智拂过我,也谨慎地把思绪朝他伸探过去。是这样吗?对,小杂种。是这样。
一时间,我们势均力敌,像坐在翘翘板两端的孩童。我感觉到他把我们的接触稳住,然后突然朝我撞进来。那感觉就像是被重重打了一下无法呼吸,但是心智上而非生理上的,我不是无法呼吸,而是无法驾驭我的思绪。他在我的脑海中洗劫,乱翻我的隐私,我无力相对。但在他掉以轻心的胜利时刻,我找到了一处开口,朝他猛抓过去,试着夺取他的头脑就像他夺取我的头脑。我抓住了他,紧握着他不放,在令人晕眩的刹那间我知道自己比他强,我可以随意把任何思绪硬塞进他脑海。“不要?选”他尖叫,我隐约知道他以前某个时候也曾经像这样,跟一个他鄙视的人挣扎着。“要?选”我坚持。“死吧?选”他命令我,但我知道我不会去死。我知道我会赢,于是集中意志力,狠狠紧抓住他。
精技并不在乎谁赢。它不容许任何人对任何一个思绪投降,一刻也不行。但我就是这样。于是我忘了防备精技的那种狂喜至乐,那是它的蜂蜜也是它的尖刺。短暂忘我的欢快涌上我全身,淹没了我,盖伦也沉在底下,不再探索我的脑海,只求回到他自己的脑海。
我从来不曾有过像那一刻的感觉。
盖伦说过那是一种愉悦,我原本预期会出现一种愉快的感受,就像冬天里的暖意,或者玫瑰的芬芳,或者口中尝到甜甜的味道。但这感觉跟这些事物完全不像。愉悦这个词太具象、太生理性了,无法形容我感觉到的那种东西。它跟皮肤或身体毫不相干,满盈充塞着我,像一股潮水冲刷着我,我无法抗拒。无比的欢欣充满我心中,在我全身流涌,我忘了盖伦和其他的一切。我感觉到他逃开了我,也知道这很重要,但我无法去在意。我忘记一切,只知道探索这种感受。
“小杂种!”盖伦咆哮,一拳打在我头侧。我无助地倒在地上,因为那股疼痛不足以把我从精技的迷醉出神状态中唤醒。我感觉到他在踢我,我知道身体底下那造成我淤血刮伤的石头是冷的,但我却觉得我被抱着,被包在厚厚一层短暂忘我的欢快中,它不让我去注意自己被殴打。我的头脑向我确保,虽然我全身疼痛,但一切都没有问题,我不需要反抗或逃跑。
某个地方有一波潮水逐渐退去,留下我喘息着搁浅在沙滩上。盖伦站着俯视我,头发和衣服凌乱,满身大汗。他俯身靠近我,呼出的气在寒冷中变成白雾。“死吧?选”他说,但我没听到这两个字,我是感觉到的。他松开我的喉咙,我倒下。
在精技那吞噬一切的无比欢欣过后,出现的是一股晦暗的失败和罪恶感,强大得使我身体的疼痛相形失色。我的鼻子在流血,每一下呼吸都很痛,他先前使劲把我踢得在石板地上滚来滚去,我全身的皮肤都刮破擦伤了。各处不同的疼痛彼此强烈抵触,每一处都喧闹着要我注意,使我连自己究竟伤得多厉害都搞不清楚,连重新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知道我失败了的那种感觉。我被击败了,我不配学精技,盖伦证明了这一点。
我听见他在对其他人吼,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告诉他们要小心,如果缺乏纪律的人无法让自己的头脑避开精技的愉悦,就会受到这种对待。他警告他们所有人,如果一个人想使用精技,却被精技带来的那种愉悦所迷惑的话,就会变得没有头脑,像个大婴儿,不会说话,看不到东西,大小便在身上,忘记思想,甚至忘记吃喝,直到死去。这种人连遭人嫌恶都不配。
我就是这种人。我沉入羞愧之中,无助地哭了起来。我活该受到他这种对待,他甚至应该把我修理得更凶才对。我浪费了他的时间,把他尽心尽力的教导变成了自私放纵。我逃离自己,往愈来愈深处躲避,但在我的每一层思绪中都只找到对我自己满满的嫌恶和恨意。我最好去死。虽然我就算从塔顶跳下去还是不足以洗除我的羞耻,但至少这样我就再也意识不到它了。我躺着不动,哭泣着。
其他人离开了,每个人经过的时候都骂我一声,或吐我口水,或踢我、打我一下,但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因为我比他们更排斥我自己。然后他们都走了,盖伦站着俯视我,用脚踢踢我,但我无法回应。突然间他无所不在,在我上方、在我下方、在我四周、在我内里,我无法拒绝他。“你看吧,小杂种,”他又狡猾又平静地说。“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你不配学,早就跟他们说过这种训练会害死你,但你就是不肯听,你拼命要篡夺已经给了别人的东西。结果我又说对了。嗯,能把你除掉,这段时间也就不算白费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过了一段时间,我意识到低头看着我的是月亮而不是盖伦。我翻身趴着,虽然我站不来,但是我可以爬,就算爬得不快,就算连肚子都没办法完全离地,但我还是可以又拖又扯地把自己往前移。我专心致志开始朝那堵矮墙前进,心想可以把自己拉到一张长凳上,再从长凳上爬到墙头。然后,往下。结束一切。
在寒冷黑暗中,那一路爬起来好长。我听见某处有种哀鸣,这也让我鄙视自己,但当我把自己往前拖的时候,那哀鸣声愈来愈大,就像远处的一点火星随着你走近而变成一把火焰。它拒绝被我忽视,在我脑海里变得愈来愈响,哀鸣着抵抗我的命运,那细微的小小声音抗拒,不许我去死,否认我的失败;而且它是温暖光亮的,变得愈来愈强,我试着找到它的源头。
我停下来。
我躺着不动。
那哀鸣就在我内在,我愈是寻找它,它就变得愈强烈。它爱我,就算我不能、不肯、也并不爱我自己,它仍然爱我;就算我恨它,它仍然爱我。它用小小的牙齿咬住我的灵魂,拼命紧紧拉住我,让我无法继续往前爬。如果我试图继续爬,它就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嚎叫,烧灼着我,禁止我打破这份如此神圣的信任。
是铁匠。
它为了我身体和心理的痛苦而哭叫,当我停止朝墙边挣扎爬去的时候,它欢喜不已,庆幸我们得到了胜利。而我能给它的回报只有躺着不动,不再企图毁灭自己,但它向我确保这样就够了,就很多了,就很令它欢喜了。我闭上眼睛。
月亮高挂天空,博瑞屈轻轻把我翻过身来,弄臣高举一支火把,铁匠在他脚边蹦蹦跳跳。博瑞屈抱住我站起来,仿佛我仍然是那个刚交给他照管的小孩。我短暂瞥见他那张黝黑的脸,但读不出任何表情。他抱着我走下长长的石阶,弄臣举着火把照路,然后他抱着我走出城堡,回到马厩楼上他房里。之后弄臣就离开了,剩下博瑞屈和铁匠和我。就我记忆所及,没有人说半个字。博瑞屈把我放在他自己的床上,然后把整张床拉得更靠近炉火。我逐渐恢复温暖,强烈的疼痛随之而来,我把身体交给博瑞屈,灵魂交给铁匠,放开我的头脑很长一段时间。
我睁开眼睛,看见夜色。我不知道这是哪一夜。博瑞屈仍然坐在旁边,没有打盹,连歪倒在椅子上都没有。我感觉到肋骨部分被绷带紧紧包扎,抬起一只手想摸摸看,但手上也有两根手指上了夹板。博瑞屈眼睛看着我的动作。“那两根手指头肿了,而且不只是被冻肿而已。因为肿得太厉害,我看不出是骨折还是扭伤,不过我还是上了夹板,以防万一。我猜只是扭伤。我想,如果那两根手指头是骨折,那么我包扎的时候就算昏迷了也一定会痛醒过来。”他的语气平静,仿佛是在告诉我说,他刚给一只新来的狗打过虫,以防传染。他平稳的声音和平静的动作能安抚慌张狂乱的动物,在我身上也发挥了效用。我放松了,心想既然他这么平静,那一定没有大碍。他一只手指插进支撑我肋骨的绷带,检查松紧度度。“发生了什么事?”他边问边转身拿起一杯茶,仿佛我的答案无关紧要似的。
我脑中回溯这几个星期,试着找出方法来解释。事件在我脑中跳动、溜走,我记得的只有我的挫败。“盖伦给我考试,”我缓缓说。“我没通过,所以他惩罚我。”说着,一波灰心、羞愧、罪恶感的浪潮扑打上来,冲掉了我在这熟悉环境里短暂感觉到的安慰。趴在炉火边睡觉的铁匠突然醒过来坐直身,我直觉反射式地在它哀鸣出声之前就让它安静下来。趴下。休息。没事的。它照做了,让我松了口气;更让我松口气的是,博瑞屈似乎没意识到我们之间传达了什么。他把茶杯朝我递过来。
“把这个喝了。你的身体需要水分,这些药草能够止痛,让你睡着。现在就把它喝光。”“这茶好臭。”我告诉他,他点点头扶住杯子,因为我双手淤血得太厉害,无法弯曲抓握。我把药草茶喝光,躺回床上。
“就这样?”他小心地问,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考你一项他教过你的东西,结果你不会,所以他把你搞成这样?”“我做不到。我没有那种……自我纪律。所以他惩罚我。”我回想不起细节,只有羞愧冲涌上来,将我淹没在悲惨沮丧之中。
“把人打个半死,是没法教会他自我纪律的。”博瑞屈谨慎地说,把一项事实陈述给一个白痴听。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动作十分精确。
“这不是要教我……我想他认为我根本就是朽木不可雕。这是为了让其他人看看,要是他们失败了会有什么下场。”“没有什么值得知道的东西是可以用恐惧来教的。”博瑞屈顽固地说,然后用比较温暖的态度又说:“只有差劲的老师才会用打骂威胁的方式来教学生。你想想,要是用这种方式来驯服马或者狗会怎么样?就连最笨的拘,也是被摸比被打要容易学会东西。”“你以前教我某些东西的时候也打过我。”“是的,我是打过你。但我打你是为了让你集中注意力,或者是要警告你,或者是要唤醒你,而不是为了伤害你,更从来不会打断你的骨头、弄瞎你的眼睛、让你的手动弹不得。从来没有。你怎么样也不能跟任何人说我曾经那样打过你或任何我照顾的牲畜,因为那不是事实。”他对我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感到很愤慨。
“是的,这一点你没说错。”我努力想着该怎么让博瑞屈了解我为什么被惩罚。“但这个情况不一样,博瑞屈,这是另一种学习,另一种教导。”我试着解释,感觉必须为盖伦的公正性辩护。“是我自己活该,博瑞屈。他的教法没有错,是我没办法学。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但是我同意盖伦,我相信不让私生子学精技是有原因的。我身上有个污点,有种致命的弱点。”“狗屎。”“是真的。你想想看,博瑞屈,如果你把—匹劣种牝马跟一匹优良牡马交配,生出来的小马虽然可能有父亲的优秀,但也同样可能有母亲的缺点。”一段很长的沉默,然后他说:“我很怀疑你父亲会跟‘劣种’的女人同床共枕。如果对方没有一点优秀之处,没有一点志气和聪慧,他是不会、也不可能这么做的。”“我听人说,他是被山上的巫女施法迷住了。”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个我听过很多次的故事说出来。
“骏骑不是那种会被乱七八糟魔法迷住的人。他的儿子也不是只会哭、没志气的笨蛋,躺在地上说他活该被痛打。”他倾身靠近,轻轻一触我太阳穴下方,一阵剧烈的疼痛爆发开来,我差点昏过去。“那种‘教导’只差这么一点点就让你瞎了一只眼。”他的脾气上来了,我闭嘴。他在房里快步踱了一圈,然后陡然转过身面对我。
“那只小狗,它是耐辛的那只狗生的,是不是?”“是。”“但是你该不会……哦,斐兹,拜托你告诉我你被打成这样不是因为你用了原智的关系。如果他把你打成这样是为了那个原因,那么我对谁也开不了口说半个字,在这整座城堡里、这整个国家里也没都没脸见人了。”“不是,博瑞屈,我跟你保证,这件事跟小狗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己失败了,没办法学会他教我的东西,是我太软弱。”“闭嘴?选”他不耐烦地命令我。“既然你这么说就够了。我很了解你,知道你保证的事一定是真的,不过你讲的其他话一点狗屁道理也没有。你继续睡吧,我现在要出去,但是很快就会回来。你休息一下,这是最能治病疗伤的方式。”博瑞屈像是有了某个目标,我的话似乎终于让他满意,让他决定了某件事。他很快换好衣服,套上靴子,改穿一件宽松的衬衫,外面只罩了一件皮背心。博瑞屈走出去,铁匠站起来焦虑地呜叫,但无法向我传达它的担忧。它走到床边爬上来,钻进被子里靠在我身旁,用它的信任来安慰我。我整个人笼罩着晦暗的绝望,只有它是我唯一的光亮。我闭上眼睛,博瑞屈的药草茶让我沉入无梦的睡眠。
那天下午近傍晚我醒过来,一阵冷空气抢在博瑞屈之前进房。他把我全身检查一遍,随手拨开我的眼睛,用能干的双手摸摸我的肋骨部位和其他淤血伤处。他咕哝着表示满意,然后脱下身上撕破又沾满泥巴的衬衫,另外换穿一件。他边换衣服边哼歌,心情似乎很好,跟浑身是伤又沮丧的我大相径庭、格格不入,等他再度离开,我几乎是感到解脱。我听见他在楼下吹着口哨,大声向马夫发号施令,一切听来都是这么正常、这么普通又实际,我对这种日子的渴望强烈得让自己吃惊。我想要回到那种生活,回到马匹和狗儿和稻草的温暖气味中,回去做单纯的工作,然后把一天的工作彻底做好之后筋疲力尽地睡个好觉。我渴望那种生活,但我现在是这么一文不值的人,一定连那种生活都过不成。盖伦常常对堡里做这些简单工作的人表示轻蔑,对厨房女仆和厨娘他只有鄙视,对马夫他只有奚落,而那些配剑持弓保卫我们的士兵在他口中则是“流氓和蠢材,只能对着全世界乱挥乱砍,用剑去控制他们不能用头脑控制的东西”。于是现在我陷入奇怪的挣扎,一方面渴望回去当那种盖伦已经让我相信是可鄙的人,一方面心中却又充满疑惑和绝望,觉得我连那样都做不到。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照顾我的博瑞屈一副快活的模样,有说有笑、脾气很好,让我完全想不透。他步履轻快、信心十足,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看来我受伤竟让他心情如此大好,使我更加沮丧。但我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博瑞屈告诉我说再继续趟着不动就有害健康了,如果我希望伤势恢复得好一点,就该起来动一动。然后他找了一堆小事让我做,这些事都不吃力,但足以让我忙不过来,因为我常常需要停下来休息。现在想起来,我相信他的主要目的其实不在于要我运动,而是要让我不会闲着,因为之前两天我就只是躺在床上、瞪着墙壁、鄙视自己。面对我这么毫无松懈迹象的沮丧,连铁匠都开始没胃口吃东西了。然而铁匠仍是我唯一的真正安慰。跟着我在马厩里走来走去,就是它这辈子最纯粹的享受了,它把闻到的、看到的东西都传达给我,强烈得让我重新记起我初次投入博瑞屈的世界时那种惊奇之感,尽管我现在非常低落。铁匠对我的占有欲也强到不讲理的地步,连煤灰闻我它都不许,结果被母老虎凶了一下,吓得它哀叫着躲到我脚边。
隔天我求博瑞屈让我自己运用时间,然后去了公鹿堡城里。进城的路花了我前所未有的长时间,但我缓慢的步伐让铁匠很高兴,因为这样它就有时间可以在沿路的每一堆草、每一棵树旁边好好闻一闻。我本来以为见到莫莉可以让我心情好一点,但我走到蜡烛店的时候她正在忙,因为有即将开航的船订了3大批货。我坐在店里的壁炉旁,她父亲坐在我对面,一边喝酒一边瞪着我。虽然生病让他体力衰退,但他个性却还是没改,有些时候他还有力气坐起来,也就有力气喝酒。过了一会儿我放弃努力找话讲,只是看着他边喝酒边骂他女儿,莫莉则忙得团团转,既要工作得有效率又要亲切招待顾客。这一切可悲的、小家子气的生活令我沮丧。
到了中午,她告诉她父亲说她要把店关起来,去送一批货。她把一个架子的蜡烛交给我拿,自己也抱了一堆,然后我们扣上门栓离开。她父亲喝醉了,咒骂声从我们身后传来,但她置之不理。一走进清冷的冬风,莫莉就快步走到店后,我也跟着走去。她示意要我安静,打开后门把手里的蜡烛通通放了进去,我手上的也放在那里,然后我们离开。
我们在城里随意走了一阵,很少交谈。她提起我脸上的淤血,我只说我摔伤了。冷风无情地吹,市场里的摊子几乎全都空着,既没有顾客也没有卖主。她对铁匠用了很多心思,让它快乐得不得了。走回店的路上我们在一家茶馆停留,她请我喝加了糖和香料的热酒,跟铁匠玩了好久,它整个身体翻过来躺在地上,所有的思绪都在她的亲切感情中打滚。我突然想到铁匠是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情绪,然而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它的情绪,只除了最肤浅的那些。我轻轻朝她探寻,但发现她今天飘忽不定,像某种香味,刚闻到的时候很强,但在同一阵风里马上又变得微弱。我知道我可以更坚持深入,但不知怎么的觉得这样没有意义,一股孤单感笼罩住我,一股致命的忧郁,想到她对我也永远只能像对铁匠一样仅有模糊的意识。因此我把她对我讲的简短语句当作是小鸟在啄食干面包层,也没有去触动她悬垂在我们之间的沉默帘幕。不久后她说她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就会有麻烦,因为即使她父亲已经没力气打她,他还是可以把酒杯摔到地上,或者弄倒一架子一架子的东西,表示被冷落让他不高兴。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古怪的浅笑,仿佛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把他的行为看成是有趣的,这件事就不会显得这么糟糕。我笑不出来,她眼神从我脸上移开。
我帮她穿起斗篷,我们离开茶馆,走上山坡走进风里。这种景况突然像是我这一辈子的象征。走到她店门口,她让我大吃一惊地抱了抱我,在我下巴上亲了一下,那拥抱短暂得像是在市场里被撞了一下。“新来的……”她说,然后说:“谢谢,谢谢你能了解。”然后她迅速进了店里关上门,留下发冷又困惑的我。她谢谢我了解她,但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与她隔绝,与所有人隔绝。上坡走回城堡的路上,铁匠一直叽哩咕噜对自己说个不停,说它在她身上闻到了好多种香味,说她替它搔到了它自己就是抓不到的耳朵前面的地方,还说她在茶馆里喂它吃了一个甜面包。
我们在下午过半的时候回到马厩,我做了几样工作,然后上楼回到博瑞屈的房问,跟铁匠一起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博瑞屈站着俯视我,微微皱着眉。
“起来,让我看看。”他命令,我疲倦地爬起来,安静地站着,让他用灵活的双手检查我的伤势。他对我手的状况感到满意,告诉我说现在应该可以拆掉手上的绷带了,但是我肋骨部分的包扎还要继续留着,叫我每晚来找他调整包扎的松紧。“至于其他部分嘛,保持干净干燥,不要去抠伤口上结起来的痂。要是有哪个地方开始化脓了,就来找我。”他拿个小罐子装满一种缓解肌肉酸痛的药膏,递给我,我推断这意思就是说我该走了。
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一小罐药,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忧伤,然而我找不到半个字可说。博瑞屈看看我,脸色一沉转过身去。“不许那样。”他生气地命令我。
“哪样?”我问“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就像主人一样。”他静静地说,然后口气又变回尖锐。“哪,不然你打算怎么样?一辈子躲在马厩里吗?不行,你必须回去。你必须回去,把头拾得高高的,跟城堡里的人—起吃饭,在你自己房里睡觉,过你自己的生活。对了,还有回去上完那个该死的精技课。”他前半段的命令听来已经很困难了,但这最后一项我知道是不可能的。
“我不能回去。”我说,不敢相信他怎么这么笨。“盖伦不会让我回到那个团体里,而且就算他让我回去,我也永远跟不上我漏掉的进度。我已经失败了,博瑞屈。我失败了,结束了,我需要另外找事情给自己做。我想学驯鹰,拜托。”说出这最后一句连我自己都感到有点诧异,因为事实上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博瑞屈的回答跟我说的话奇怪程度下相上下。
“你学不了,因为猎鹰不喜欢你。你太暖了,而且你不够少管闲事。现在你听我说,你没有失败,你这个笨蛋,盖伦是想把你赶走。如果你不回去,就是让他赢了,你必须回去把它学起来。但是——”说到这里他对我凶起来,眼神里的怒气是针对我的,“他打你的时候,你不用像匹拉货车的骡了—样呆呆站着。你生来就有权利让他花时间教你,叫他把你本来就该得到的东西给你。不要逃跑,从来没有人靠逃跑做出什么事。”他顿了顿,开口想继续说什么,然后又停了下来。
“我缺了太多堂课,我永远也没办法——”“你什么课也没缺。”博瑞屈顽固地说。他转过身去又加了一句,我读不出他语调中的意思。“从你离开之后他们就没上过课,你应该能够从先前中断的地方继续下去。”“我不想回去。”“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跟我争辩。”他严格地说。“你要是敢这样考验我的耐性就试试看。我已经告诉你你该做什么了,你就去做。”突然间我又变成6岁小孩,这个男人—个眼神就让满厨房的人退缩。我颤抖着,感到畏缩。突然间,面对盖伦似乎比违逆博瑞屈要来得容易,尽管他又说:“你要把那只小狗留在我这里,直到你上完课为止。把一只狗整天关在你房间里实在太不应该,它的毛会变糟,肌肉也没办法好好长。但你最好每天晚上来这里看它和煤灰,否则我就唯你是问。而且我才不在乎盖伦对这点行什么意见。”就这样,我被打发走了。我向铁匠表达要它留在博瑞屈这里的意思,它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让我既惊讶又伤心。我垂头丧气,拿着那罐药膏没精打彩地走回堡内,从厨房拿了食物回房间吃,因为我没勇气面对餐桌上的任何人。房里又冷又暗,壁炉里没有火,烛台上没行蜡烛,脚下肮脏的铺地芦苇发出臭味。我去拿了蜡烛和柴薪,生起火,在等待炉火稍微去除岩石墙壁和地板的寒气的同时,我忙着捡起地上的草堆。然后我依照蕾细的建议,用热水加醋好好把房里刷洗了一番。不知怎么,我拿到的醋是加有龙蒿的,所以刷洗完之后我房里充满了这种药草的味道。我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睡着之前纳闷着为什么我从来没发现该怎么打开那扇通往切德房间的秘门。但我毫不怀疑就算我找到他,他也会把我打发走,因为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在盖伦把我教完之前绝对不会插手干预。或者说,在他发现我在盖伦的课堂上已经完蛋了之前。
弄臣的烛光让我醒来,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是在什么地方,直到他说:“你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盥洗、吃东西、然后还能第一个到塔顶。”他拿了一个装满温水的宽口大水壶来,还有从厨房烘炉里取出的热呼呼面包卷。
“我不要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弄臣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去了也没用,我学不成的。我就是没有那种才能,我已经不想继续拿头去撞墙了。”弄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以为你原先一直学得很好啊,直到……”这下子轮到我惊讶了。“很好?你以为他为什么讥嘲我、打我?是为了奖励我学得好吗?不是。我连精技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没办法了解,其他人全都已经超过我了。我何必再回去?好让盖伦更彻底证明他说得再对也不过了吗?”“这,”弄臣小心地说,“有点不太对劲。”他思索了一会儿。“之前我要你别再去上课,你不肯。你记得这件事吗?”我回想。“有时候我是很顽固。”我承认。
“如果我现在要你继续上课呢?要你上楼到塔顶去,继续尝试呢?”“你为什么改变了心意?”“因为我当时想要预防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你熬了过来没死掉。所以现在我想……”他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你说得对,既然我不能把话讲得简单明白,何必还要讲?”“如果我说过这种话,现在我很后悔。一个人不应该对朋友讲这种话。我不记得这件事了。”他淡淡一笑。“如果你不记得,那我也就把它忘记。”他伸出手拉住我的双手,他的手带着种古怪的凉意,让我浑身一阵冷颤。“如果我请求你继续去上课,你会愿意吗?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朋友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听来很古怪。他的语气毫无讥嘲之意,说得很小心,仿佛把这个词说出口来可能会粉碎它的意义。他那双浅淡无色的眼睛牢牢看着我的眼睛,我发现自己没办法说不。于是我点头。
尽管这样,我起床的动作还是很迟疑。他带着不动声色的兴趣看着我拉直理平前一夜穿着睡觉的衣眼,洗脸,然后吃起他带来的面包。“我不想去。”我吃完第一个面包卷,拿起第二个的时候告诉他。“我实在看不出这样能有什么结果。”“我不知道他干嘛还要管你。”弄臣同意道,那熟悉的愤世嫉俗语调又出现了。
“你是说盖伦?他没办法不管我,因为国王……”“我是说博瑞屈。”“他只是喜欢指使我做这个做那个罢了。”我抱怨,但这话就连我自己听来都很幼稚。
弄臣摇头。“你完全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什么?”“知道马厩总管把盖伦从床上拖下来,把他一路拖到见证石那里去。当然啦,当时我不在场,不然我就可以告诉你盖伦一开始对他又骂又打,但马厩总管理都不理他,只是弓起肩膀承受对方的挥打,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紧紧抓住精技师傅的领子,盖伦几乎完全噎住了,被他一路往前拖,士兵、守卫、马夫都跟在后面跑去看,人变得愈来愈多。要是我当时在场的话,我就可以告诉你没有人敢插手,因为博瑞屈似乎又是以前的那个马厩总管了,是一个有着钢铁肌肉和凶恶脾气的男人,发起脾气来就像发疯一样凶猛。以前没人敢惹他,而那一天,博瑞屈仿佛又是当年的他了,就算他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也压根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至于精技师傅,他又踢又打又咒骂,然后静下来不动,所有人都怀疑他是要把精技用在抓他的这个人身上,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也一点效果都没有,马厩总管只是把他的脖子抓得更紧而已。如果盖伦有试图影响别人、想让他们站在他这边,那些人也没有做出反应。也许哽得喘不过气来又被拖着走,就足以使他无法专心了。或者,也许他的精技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强。或者,也许大多人都清清楚楚记得他如何虐待过他们,所以不会受他的诡计影响。又或者,也许——”“弄臣!快点说下去啦!后来呢?”我全身薄薄出了层汗,颤抖着,不知道自己希望听到什么。
“当然啦,我当时不在场,”弄臣甜美地保证。“但我听人家说,黑黝黝的男人把瘦巴巴的男人一路拖上山坡去,拖到见证石那里,然后博瑞屈继续紧抓着精技师傅让他不能讲话,同时做出了挑战。他们要打斗一场,不用武器,只有赤手空拳,就像精技师傅前一天殴打某个男孩那样。在见证石的见证下,如果博瑞屈赢了,就表示盖伦没有理由打那个男孩,也没有权利拒绝教他。盖伦本来想拒绝接受挑战,直接去找国王,但是博瑞屈已经呼唤见证石做见证了。于是他们打了起来,就像一头公牛跟一大捆稻草打斗一样,稻草被牛又抛又踩又顶又戳的。打完之后,马厩总管弯下腰在精技师傅耳朵旁讲了句话,然后他和所有其他人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盖伦躺在那里,让见证石见证他的哀鸣和流血。”“他说了什么?”我追问。
“我不在场啊!所以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弄臣站起来伸个懒腰。“你再不赶快,就要迟到了。”他对我指出这一点,然后离开。我也离开了我房间,一边惊讶地思索一边爬上高塔,走到变得光秃秃的王后花园,依然及时成为第一个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