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葛尚被六七只突袭的苛胬魔的爪子抓了个粉碎。临死之前,他把手里一把宝石都抛向空中,闪电野蛮地咆哮起来,把杀害他的凶手们炸成肉粉,落到四面八方。牧师见了,死命地发出最后一声欢快的大叫。魔怪的爪子扯开他的胸口,热乎乎的鲜血喷出来,几乎呛住他的鼻子。在人生的最后一战之中,阿得纳几乎忘却了自己的伤痛。那些鲜血,看起来真有点……壮观。
他向蜜斯特拉做出最后一次祷告,可跟以前一样,只有震耳欲聋的沉默回答他。自从他从一座满是邪恶之眼的古墓中苏醒过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却依然无法从神秘女神那里得到半点指示。他用斗篷把自己裹紧,不知不觉掉下泪来,落在膝盖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沮丧和孤独感让他感觉异常疲倦,这座荒芜的小山缓缓旋转起来,天空黑压压地挤满破碎的乌云,他一定是困了,便打起瞌睡。
小憩当中,预兆出现。一副画面掠过他昏昏欲睡的脑海,他站在一座似乎曾经到过的山顶上……不,是陌生的山顶……那是海黎黛高地,在迷斯卓诺西南方,本是一大片覆盖树林的高山。他从前确实去过一两次,胳膊上都会挽着一位欢笑的精灵女士,一起沐浴在那温暖而柔和的星光之下,眺望长空。可在这次的幻影里,没有什么女精灵。而且,高地上还倒着什么东西(不仅仅是树木),到处冒着火光,跟他记忆里的美丽景色面目全非。
他知道自己明日一早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到那里去。他必须弄清楚蜜斯特拉女神想要他做什么事——这次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因为蜜斯特拉长久的沉默,伊尔明斯特已经郁闷了成千上万次,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女神对他如此不闻不问。这应该不是陷阱,因为他已遵从类似的指引,到古老和隐蔽的地方,寻求到无数魔法的精髓。
当然,他的力量变强了,远比多年前还强大。所以蜜斯特拉一定在某处,用强大而圣明的伟力,掌管着人世间所有的魔法。那,为什么她总是保持沉默?为什么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的脸?啊哈,他是什么人,竟然敢质疑她的行为,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啊哈!他是一个人类,像其他冒失的人一样,挑衅起神的威权来。也许有很多人成功过……伊尔慢慢睡着了,天上的群星好像变成神手中摆布的棋子。他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长空里划过一颗璀璨的流星,堕入东边的天际——也许那是真的流星,而不是梦里的幻觉。
☆☆☆海黎黛高地上的情形,一如他梦中所见。他用了传输法,把自己传到一棵薄暮之树下,好像只有它,和记忆里的样子还算投合,没什么变化。
一阵微风吹过,他一个人站在山颠。
伊尔明斯特望着山坡残留的惨景,并把视线投向远方的迷斯卓诺。
他现在总算明白了。
他看见遍野哀伤,微风把叫声带进他的耳朵。
是厮杀的叫喊。
他跑到高地边上——在那些充满欢乐的日子,精灵们会爬上山来,眺望城市的美景。山下,渐趋稀薄的森林边缘,细小的人影跳跃着,争斗着。是人类和,从冥界出来的鬼怪魔物。人类在逃命,鬼怪在追打。长翅膀的女魔怪从四面八方扑向一个倒地的生命,紧接着一道致死的闪光冒出,魔怪们尖叫,纷纷往后退。
另一些魔怪在另一处捕杀人类,把一个冒险者开膛破肚。这是他看见的最后一个人类了。为了避免还有人活着逃出来,在高地的山脚下,一道魔法大门打开,魔怪们如潮水般从门里涌出。
伊尔冷峻地看着那道门,举起手,轻声说:“合上吧,大门。”他放出蜜斯特拉亲自传授给他的魔法,把它射向那道源源不断涌出魔怪的大门。
刺眼的闪电从上到下冲刷着大门,魔怪跑到门口,便惨叫起来。可过了很久,狂怒的法力熄灭,大门却丝毫没动,牢牢地矗立在山脚。
伊尔明斯特吃惊地张大嘴。这怎么可能——?过了不久,疑惑有了答案。他放出的魔法,最后一道闪光正要熄灭,却突地光芒大盛,从山脚下一直升起到他面前,跳跃着组成一组精灵古文。这种古老文字,他多年前从迷斯卓诺学得,全城里只有几百个精灵能够正确地辨识,而伊尔明斯特则是唯一一个能读懂它的人类。那些字母在半空中拼成三个字:“别插手。”伊尔被这个信息惊得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闪光的字符碎裂开来,消失不见,光柱也缩回山下那片混乱和死亡之中。魔怪们抬头往上看,大声咆哮着。——这只可能是蜜斯特拉传给他指示吧……不是吗?如果不是她的神谕,那又该是谁呢?阿森兰特人凝视远方迷斯卓诺的废墟,那些在乱石堆中雀跃地怪物,苦涩地大声向世界发问道:“倘若不能用所学魔法,替周遭的世界排忧抒难,法师存世,有何意义哉?”很快有人从他背后的空中回答道:“倘若施法者自身盲目,且缺乏远大预知能力,无法判断己身所作所为之结局好坏,又何必一意惘为?”说话声低沉镇定,却充满强大的力量感和如音乐般的节奏感,伊尔明斯特从未听过蜜斯特拉这样说话。听上去这声音该是个男性,既有些熟悉,却又全然生疏。
伊尔明斯特回过头,四周只有他一个人。高地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棵稀落的树木,冷冷的风吹过树梢。
“汝为何人?何人应我?请君现身一见,”他大声请求道,“在下无法凭借幻象,与阁下交流哲学之思辨。”空气里有人咯咯一笑,两颗明亮的光点出现,就像缩小的星星,懒洋洋地互相打量,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道光之瀑布俯冲而下,几令人瞬间失明。
等“洪水”消退,伊尔明斯特看到后面现出一个长袍人。他白须黑眉,安详的眸子一片幽蓝,转眼又变成如彩虹般地绚烂。等伊尔留心看他,那对眸子却转为深黑,若漫天星际那样慢慢地挪动。
“令人印象深刻,”伊尔明斯特笑着承认,“敢问阁下是……?”对方再次咯咯笑起来,“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炫耀,在下的身份亦并非传令者。但,既然我们将要讨论如此睿智深沉的问题,您何不先行猜测一番?”伊尔上上下下打量这人一番。虽然老(甚至可以说苍老),却充满生气勃勃,精神状态类似五十左右。头发花白,但眉毛、手和胸口的汗毛皆深黑。对方两手空空,没戴指环,打扮也平常,一袭白袍,装饰不多,腰间没有皮带和暗包;打着赤足——因为他的双脚悬在地面几寸,并不直接踏在地上,所以赤脚并没不会受伤。
伊尔抬起头来,对那双充满智慧的双眼,轻声道:“您大概是桃源仙界的至高者阿祖斯吧。”“不错,”对方回答。尽管他脸上没有泛起笑意,但伊尔察觉到他甚感满意。
他便上前几步,轻声道:“请恕我冒犯,至高者……在下是蜜斯特拉贴身侍者,也是……”“你是她最为心爱的神选,”阿祖斯微笑道,“她常常谈起你带给她的快乐——我知道,她在凡界化身为人的时候,你曾陪在她身边。”一听此话,阿森兰特人心情大为舒畅,很是快活,满意而舒心地抒了一口气,不知觉中往后退,几乎摔下高地。这当口上,他但觉左脸刺辣辣地被什么东西皮鞭般的东西抽了一记,他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拉着。他这才看见一只苛胬魔正从身后飞过,锋利的爪子直对着他的双眼。
伊尔发觉自己从山顶的焦石上塌过,阿祖斯则往后退了一些,两人的脸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哦,谢谢、谢谢您,”两人不愠不火地停下脚步,伊尔结结巴巴地道谢,他很快发现自己坐在了空气里,位置很舒服,像躺在长沙发上的感觉,只是空空荡荡看不到分明。阿祖斯也面对他坐下,两人中央突然冒出一团火。光苗在高地裸露的岩石上跳着舞,伊尔定睛看去,只见空中满是长着翅膀和鳞甲的魔怪,张牙舞爪,牙齿支棱在嘴唇外,凶狠地笑着,并往前靠近。
“但愿我的话不会让您感到不舒服,至高者,”伊尔道,“但那些鬼怪会留心到这火光,我们的谈话随时可能被它们打断。”阿祖斯微笑,一瞬间仿佛看到他的手臂上慢慢涌动着许多光芒,闪闪地冒着泡沫。“不会,”他先前兴奋辉煌的声音,变得平静而充满节奏感,让人感到宽慰和值得信赖,“只要我的力量还存在,这座高地,将从此以后成为魔怪们的禁地。现在注意请听,我要告诉你一些该知道的事。”伊尔明斯特点点头,眼睛热切地亮起来。他的态度让法术之王的嘴角飘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两人的手中同时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圣神便开始讲话。
阿祖斯的左肩上,出现一只笨重的红色魔怪,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发出狂怒的呼呼声,使劲用爪子撕扯冲撞着阻挡住他去路的空气。一抓之下,它身体里冒出烈火,四肢顿时烧得唧唧刮刮地乱响,那魔怪惨叫,吐出墨绿色的唾液,一道看不见的魔法,从它长满鳞片的爪子开始,沿着刚才出现的防护外壳,狠狠地把它的肢体拧得稀烂。魔怪凄厉地叫着,像一片无人理睬的枯树叶,瘫软无力地掉在地上。
万法之王看也没看它一眼,同样,也没去看那些紧跟而来,嚎叫不断的魔怪。他像一位耐心的师傅,正在安静的道场指导伊尔明斯特。“任何效力于魔法者,皆为女神蜜斯特拉之侍,不管他们自己是否察觉到这一点。”他缓缓地说道,“她本身是魔法之网的一部分,法网的每一次使用,都能助她强大,让她更显尊贵,并提升她的神力与神阶。然而,你与我皆知些许她人性一面的情况。每当魔网的力量暴涨——你知道,魔网总是这样,暴力和无情让它变得更强,那便会令得女神感到无比沮丧与绝望。总有一天,魔网会完全控制她的感知能力。不,并不是完全,神性与人性始终会在她体内共存。但倘若时机已到,必定会出现另一个新的蜜斯特拉神。”一只闪着细小光斑的胳膊指了指伊尔明斯特,又指着阿祖斯自己的胸口,“小伙子,我们就是她的宝藏与珍藏,在魔性狂风暴雨的侵袭之中,我们将是帮助她固守原地的岩石。她需要我们变强,比任何人类都强……情况紧急时,她便可用我们作为缓和局势的工具。她用爱把我们绑在一起,用以维护她最真的人性。这样一来,她又发现自己很难对我们更严厉,用更严苛的任务继续磨炼我们。但这种磨炼是极端必需的。小伙子,她很久以前,已经开始磨炼你——你是她最‘心爱的计划’。若你愿意,你也可成为像我这样的魔导师。她创造自己的神选和魔导师,但却让其他人来训练他们。这个任务主要由我来完成。她若变得过分宠爱自己的侍者,一定会要他们远离自己。魔导师,自然须远离,因为来自魔法的创造力是无限的,自由自在的。必须要有空灵作为后盾。至于你——神已变得过于宠爱你。”伊尔明斯特变得脸红耳齿,手指不自在地在杯子边上划着圆圈。他往下观望,魔怪在远处不住地向空中猛扑。当他一口喝光了酒杯中的酒,玻璃杯又变得满满的了——诸神在上,他觉得这辈子从没这么窘迫过。
阿祖斯微笑着看他,柔声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向我打听更多关于魔法女神想你的事情,可却又不敢开口。而且,你也想知道关于什么是‘魔导师’,但你什么也不敢说,因为你怕打断我后面要说的话。所以你现在内心猛烈重复,待会我说的内容,我怕你什么也记不得了咧……除非我重新让你感到放松。”伊尔明斯特很想笑,但又很想哭。他翻箱倒柜地找着合适的话,可最后只能近乎绝望地以点点头做答。阿祖斯又一次咯咯笑起来。在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团深绿色的火光,火光中心是两只魔怪,手臂肌肉结实,爪子异常锋利,朝万法之王狠狠地抓下。伊尔明斯特正着急地想提醒阿祖斯,怪物已经四肢起火,无形的力量把它们销为灰烬,只来得及冒出一阵漆黑的烟。尖叫声令人难以置信的凄厉,但阿祖斯和蔼文雅的声音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它们,犹如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悬起一盏高挂的灯笼,那样引人注意。
“蜜斯特拉从未像爱你这样爱过其他人,”万法之主对法师说道,“当然,她也爱很多人,我,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人。有些说不定会让你感到惊讶,甚至感到恶心。但在所有分享这份爱的人里,你有她珍爱的活力和青春,而我则是年老有智慧的导师。我们并不比其他人好,她需要的是我们全部。请不要因嫉妒,这世上法师常有的恶习,玷污了你的灵魂,永远不要这样。”伊尔明斯特的杯子再次装满了酒。他向阿祖斯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这一点。这时,整整一队女魔怪,通体燃着赤红之火,扑向法术之神。但一阵无声的混乱,轻而易举地消解了所有的武器和火光。
一个皮肤微黑的女妖冒冒失失地飞到阿祖斯附近,伊尔眨了眨眼,她的翅膀已经被空气飞快地折断了一只,它耸声尖叫,几乎晕过去,直端端往地上栽。还不等她摔死,其他的伊莉尼丝怪物,已带着一脸杀戮的欲望,像苍蝇一样扑向了她,手里的矛一根根全刺在它身上。那只翅膀折断的女魔僵在半空,污血向四面八方喷出,如同一块大石头,笔直地堕入深渊。
阿祖斯没有理会身后发生的一切,只是安详地继续往下讲,“魔导师也是术士,他们拥有一些特别的识别能力,当然,也具有跟其他法师一样的法术。在蜜斯特拉眼中,若根据魔法能力来判断,魔导师是她最好的凡人崇拜者。大多数魔导师获得这个封号,必须要靠自己的能力,打败前任魔导师。若被剥夺这个封号,自然也是因为被继任者打败。大多数魔导师皆因此而丧命。”一群苛胬魔在高地边上怒气冲冲地飞舞,邪魔的法术在神看不见的防护前全部失效。阿祖斯拍拍长袍,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们的女神,和我,现在正致力于改变魔导师的本性,尽管并不能改变太多。我们想要魔导师们成为新魔法的创造者,而不是竞争对手,杀死彼此的凶手。每一次,只能有一位法师当上魔导师。在任期内,他们要全力开发新的魔法,并将魔法之能量尽量扩展……要为蜜斯特拉服务,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担任女神的圣职,应该有正常的秩序,服从女神的教导。这样,在初学者掌握魔法的基本理念之前,圣法和神界才不会提前把他们召唤离世。但要是这个方法还不能控制他们,女神的传道者,就将逐渐取代魔导师的地位,他们所掌握的法术,也将由传道者来接替。”阿祖斯身体靠前,火堆便燃烧得更旺盛,他隔着火苗,说道,“至于你,你侍奉蜜斯特拉的方法跟其他人不同。她一直关注着你学习和成长的过程,你遇到的敌人,你结交过的朋友,以及你所遭遇的一切,都能帮助她体会魔法在人类境界中的变化。但现在,你必须开始改变,你必须快速成长,在未来的几个世纪之中,你才能更好地侍奉她。”“几个世纪?”伊尔喃喃自语,但觉口干舌燥,急切地又喝了一大口酒,“她将关注我几个世纪?”阿祖斯微笑道,“不错,甚至包括你和那些漂亮女人们的风流韵事。别把这放在心上,她要的是‘你就是你’,毫不掩饰的你,而非在她面前做一场忠心耿耿的戏,故意取悦她。你出于本心的一举一动,对女神的帮助更大。现在听好我讲的话,伊尔明斯特·艾摩:未来一年内,你必须学会尽可能少地使用魔法,同时在这场磨炼中成长。你只能使用那些必要的法术。”伊尔明斯特张大嘴巴,几乎把酒喷出来,正想声辩,却遇见了阿祖斯和蔼会意却又有几分嘲讽的眼神。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坐回原地,一句话也没说。
阿祖斯看了他前后行为,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说:“还有,在这一年里,你不得和你自己培养的‘竖琴手同盟’有任何联系。他们必须学会自己思考和工作,可不能总是抬起脖子,指望着伊尔明斯特大法师给他们指引和赞扬。”这回轮到伊尔明斯特一笑,“看来这是对我们所有人进行独立和自信的训练呢,是吗,至高者?”他试探着问。
“确实如此,”法术之王点点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以后将有一段时间,我无法依靠蜜斯特拉的召唤,所以必须学会独自照管和指引拖瑞尔所有的法师。”“她是——‘要离开’吗?”伊尔明斯特充满怀疑地问,因为他还是很难相信,一个女神能彻底地与凡界断绝联系,抛弃她的崇拜者,和她的事业。
阿祖斯笑意更甚,“她将要去完成一件不可避免的任务,”他解释道,“她不敢把这件事耽搁太久,为了魔网的稳定,她需要一些时间。”“‘不敢’?难道说蜜斯特拉是在为更高一阶的神服务?还是说,那是由魔网所提出的要求?”“魔网是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并对那些真正所热爱它的生物提出各种要求……事实上,它能支配和决定这个世界所存在的一切生命体。满足魔网的需要,让魔网变得比你发现它的时候更强大,那是一种喜悦,一种巧夺天工的雕琢,甚至是一场游戏。”“我想我还是不太相信您所谓的,女神之‘不可避免的任务’。我一直认为,女神是不必要服从任何人的召唤和命令的。”伊尔明斯特笑意盈盈地说。
阿祖斯咧开嘴,“是的,我也不相信。”他轻声回答,并把酒杯举到嘴唇边,眼中荡漾着欣慰之色。
伊尔明斯特感觉自己身体渐渐往下沉,接着又被人拉起身,像羽毛降落在丝绸上那样轻盈,重新站在岩石表面。很久很久以前,在哈桑塔,年轻的盗贼伊尔明斯特曾经花了好几分钟,凝神看着一片鸽子羽毛,轻轻飘在空中,再慢慢地落到座垫上,就如同现在这么慢,又这么优美……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那几分钟花得很值。
阿祖斯也站起身,赤足悬于地表数寸。看起来,他们的谈话算是结束了。但他依然一眼也没看周围那些狂怒的魔怪——它们突然四散着跌倒,白色的火焰包裹着众冥界之物,所有魔怪的身体全都无声无息地变小消失。
看来,这些冥界魔怪对高地的包围,也结束了。
至高之人本像是要往前走,却转过来靠近伊尔明斯特,“圣神或无法与我等联系,然时刻眷顾我等;圣神或无法看见我等,然心中常有赤诚之信念。圣神将于神界领会众生。”阿祖斯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而伊尔明斯特也伸出自己的手。
——啊,神的手也和人类一样……温暖而结实,坚定地抓着他的手,缓缓地摇了摇。
过了片刻,伊尔突然想吼叫——肺部的空气突然被抽空,银色的火焰穿越了他,勾勒出一道极为鲜明的深蓝色外框线条。这一定是阿祖斯的本形,又也许是他辞别的记号。伊尔清晰地看到火焰的黑光从鼻子,嘴巴和耳朵里爆发出来。
火冲击着他,烧毁它所遇到的一切,伊尔止不住地痉挛,但觉内脏器官被火烧毁殆尽,血液亦被抽干,皮肤冒出水泡,下面的骨肉也融化消竭……从眩晕的双眼里,伊尔看到阿祖斯变成了火焰垂直的轴心,慢慢靠近他,轻声对他说(即使那火轴并没有嘴巴),“这神火可纯净汝心,亦能痊愈汝之残念,唤醒人类身体中潜藏更强大之力量。”火轴靠得更近了,神火不可思议的灵气席卷着伊尔明斯特,而银色的火苗继续从他身体中喷发着。整个世界突然跳跃起来,银火从喉咙里窜出,伴随着他的尖叫声。伊尔入迷地旋转,但觉天地尽毁,只残余黑暗。随之从漆黑中冲出一条黄金色的大河,那么的耀眼,比太阳的直射更绚丽,简直让人无法张开眼睛。
阿森兰特人四肢摊开,躺在石头上,失去知觉。银色火焰继续冲击他,两支酒杯悬在附近的空中,火焰之轴心在酒杯间穿梭。火焰碰了碰伊尔手里的那支酒杯,它往前一跳便消失不见,过了一会闪出一颗巨大的金色火星。
接着火轴碰了碰伊尔身上那些火焰。火苗飞速地冲到一起,高耸而猛烈的阿祖斯之火发出巨大咆哮声,震撼了整个海黎黛高地,伊尔明斯特在地上被震得动弹起来,却依然未能清醒。火苗聚合到一起,极度地优雅,又极度从容不迫,变成阿祖斯悬空酒杯里热腾腾的酒水。一点一点地,火焰消失,只剩下透明的液体。
最后,剩下的是那支酒杯,酒精在杯低冒着泡泡,起起伏伏,小股青烟悠然而升。
这便是第二天一早,伊尔明斯特第一眼所见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才将最后一滴酒咽下喉咙,杯子就不见了踪影,什么也不剩。伊尔明斯特冲它先前在的地方微微一笑,站起身,离开了高地。他感觉自己心情都变得更为轻松,身体变得更新,更年轻。他在路上遇到的池塘边停下脚步,弯下腰,打量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他依然是自己,容貌未曾改变,鹰钩的鼻子,和所有的一切。他朝倒影拌了个鬼脸,影子也朝他裂开了嘴。
哦,谢谢圣神蜜斯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