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多岛沈入格得身後的海平面时,他向东观望,那股对黑影的恐惧立刻又进入心田。与龙对峙的危险感敞亮,面对黑影的恐惧则无形无望,要适应这种转变很难。他解除了法术风,藉自然风航行,因为他现今没有疾行的欲望了。接下去该做什么,他也没有清楚的计划。如同那只龙说的,他必须跑,但是要跑去哪儿?他心想,去柔克好了,至少在那里还受到保护,甚或可以向智者请益。然而,他先得回下托宁一趟,把经过告诉岛民。
大家听说格得离开五天又回来,邻近的人、还有镇区半数人口,划船的划船、跑的跑,全聚珑到他周围,凝望著他,专心听故事。听完时有个男人说:“但有谁见到这个屠龙奇迹,而最后是龙被打败?要是他……”“闭嘴!”岛代表急忙制止,因为他和多数人一样,都知道巫师或许会用微妙的方式叙述实情,也可能保留真象,但巫师每说一件事,那件事必定如他所言,因为他就是精通此道。因此,大夥儿一声惊叹奇迹,一边渐渐感觉到长久以来的恐惧终於卸除了,於是,他们开心起来,大群人簇拥著这位年轻的巫师,请他把故事重说一遍。不断有更多岛民前来,总要求再讲一遍故事。到傍晚时,已经不需要格得费事了,岛民可以替他说,而且说得更精彩。村里的唱诵人也已轻把这故事放进一个旧曲调里,开始歌颂《雀鹰之歌》。不仅下托宁岛区燃放烟火,运东边和南边的小岛也都热热闹闹燃放烟火。渔夫在各自船上,互相高声报告这消息,让消息一岛传一岛:邪恶消除了,蟠多龙永远不会来了!那一晚,仅有的一晚,格得很欢喜,因为不可能有黑影靠近他。所有山丘和海滩都被感恩烟火照得通明,欢笑的舞者环绕他跳舞,歌唱者赞美他,大冢迎著秋夜的阵风摇晃火炬,形成浓亮的火花高扬风中。
第二天,他遇见沛维瑞,他说:“大人,我以前不晓得你是那麽勇武。”那话里有惧怕的成分:因为他以前居然敢与格得交朋友,但话中也有责备的成分格得屠得了龙,却救不了一个小孩。听了沛维瑞的话之后,格得重新感受到那股驱策他前往蟠多岛的不安和著急。那股不安和著急又驱策他离开下托宁。
第二天,尽管岛民很乐意格得终其馀生留在下托宁,让岛民赞美夸耀,他还是离开了那间座落在山上的小屋,没有任何行李,只带著几本书和手杖,和跨骑在肩上的瓯塔客。
他搭乘一条划桨船,那是下托宁两个年轻渔民的船,他们希望有荣幸为他划船。九十屿东边的海峡常挤满航行船只,他们一路划行,沿途见到有些岛屿的房子,阳台和窗户向水面凸出;他们划经奈墟码头,经过多雨的卓于草原,也经过吉斯岛那些有恶臭的油棚。一路上,格得的屠龙作为总是先他们一步到达目的地,供人传咱。岛上人民见他们经过时,便用口哨对他们吹唱《雀鹰之歌》,大冢争相邀请格得登岛过夜,请他告诉他们屠龙的故事。最後格得抵达瑟得屿,找到一条开往柔克的船,船主鞠躬道:“巫师大人,这是在下的荣幸,也是我这条船的光荣。”于是,格得开始背离九十屿航行。那条船从瑟得内港开出来,升帆时,从东边迎面吹来一阵强风。这强风吹得怪异,因为当时虽已入冬,但那天早上天空晴朗,天气似乎也温和稳定。瑟得屿到柔克岛仅三十哩,所以他们照旧航行。风继续以,他们继续航行。那条小船与内极海的多数商船一样,是采用首尾相连的高大风帆,可以转动顺应逆风,而且船主是个灵敏的水手,对自己的技巧颇为自傲。所以,他们策略性地忽北行南,依旧向东航行。但那风挟带鸟云和雨水,方向不定且风力特大,很可能使那条船突然停在海上,极其危险。“雀鹰大人,”船主对年轻人说话了,当时,格得就在船主身边,光荣地站在船首,只不过,风雨把两人都打得湿透,在那种凄惨的雨水光泽中,能保持的尊严极低微。“雀鹰大人,您能否对这风讲讲话?可以吗?”“现在距柔克岛有多近?”“我们顶多走了一半航程。但这个小时,我们一点也没有前进。”格得对风讲了话,风势便小了些,他们的船因而平顺地航行了一阵子。可是,南边突然又吹来一阵强风,由於这阵强风,他们又被吹回西边去了。天空的鸟云破吹得破散翻涌,船主忿然吼叫道:“这鬼风,同时向四面八方乱吹!大人,只有法术风可以带领我们度过这种天气。”格得显得非常不情愿运用法术风,但这条船和船主都因他而处於危险,他只好为船帆升起法术风。法术风一起,船只立刻向东破浪前进,船主也再度显露开心的面容。可是尽管格得一直维持法术,法术风却一点一点松懈下来,越来越微弱,到最後,风雨大作的情形下,船只竟好像固定悬在浪头上,而且风帆下垂。接著,一声啪达巨响,帆桁绕个大弯打过来,使得船只先突然停止,而後像只受惊吓的小猫,向北跳跃。
这时,船只几乎侧著倒躺在海上,格得抓稳一根柱子,高声说:“船主,驶回瑟得!”船主诅咒起来,并大叫他不愿驳回瑟得:“回去?我们有巫师在船上,而我是这一行最出色的水手,这又是最灵巧的一条船--现在要回去?”说时迟那时快,船只大转一圈,简直像被一股漩涡抓住了龙骨,害得船主也得紧握船柱,才免於被甩出船外。於是格得对他说:“把我放回瑟得屿,你就可以任意航行了。这大风不是要对抗你,而是要对抗我。”“对抗你?一个柔克岛出身的巫师?”“船主,你没听过‘柔克之风’吗?”“听过呀,就是防止邪恶势力侵扰智者之岛的风呀。但你是降龙巫师,这风与你何干?”“那是我与我的黑影之间的事。”格得像巫师一样简短答复。他们快速航行,一路上格得都没再说话。明朗的天空加上稳定的风,他们便顺利驶回了瑟得屿。
从瑟得码头上岸时,格得心中无比沉重及恐惧。时序进入冬季,白天短暂,暮色来早。
每到傍晚,格得的不安总是加深。现在,连转过一个街涌,似乎都是一大威胁。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回头张望,免得看到可能紧跟在後的东西。他走到瑟得屿的海洋馆,那是旅客和商人聚集用餐的所在,不但由镇区供应上好食物,还可以在长椽大厅就寝,这就是内极海繁华岛屿的待客之道。
格得从自己的晚餐食物里省下一些肉,餐後带到火坑旁,把一整天蜷缩在他帽兜里的瓯塔客劝透出来吃东西。他抚摸瓯塔客,小声对它说:“侯耶哥,侯耶哥,小家伙,沉默的……”但瓯塔客不肯吃,反而潜入他的口袋藏起来。根据这情形,以及他个人隐约的不确定感,还有大厅各角落的阴暗,格得知道黑影离他不远。
这地方没人认识格得,他们是别岛来的旅客,没听过《雀鹰之歌》,所以没人来和他搭讪。他自己选了张草床躺下。可是,所有旅客在偌大的长椽大厅安睡,他却整夜睁眼不能成眠。他整夜试著选择下一步路,计划著该去哪儿,该怎么做,但每个选择,每项计划,都是一条可预见的死路,行不通。不管哪条路,到了底就可能与黑影狭路相逢。唯有柔克岛没有黑影,可是他却没法去柔克岛,因为那个保持岛屿安全、高超有效的古老咒语,禁止他进入。连柔克风都高扬起来围抗他,可见一直在追捕他的那东西,必定很靠近他了。
那东西没有形体,阳光下无法得见,产自一个没有光明、没有所在、没有时间的疆域。
它穿越时光、横跨海洋,在阳界模索著寻找他,只有在梦境和黑暗中方能现形。它还不具实质或存在,所以阳光也照不著。同样的情形在《侯德行谊》中已破传咱“晓曙创造地与海,形状来自黑影,把梦逐入黑暗王国。”一旦黑影逮著格得,就会把他的力量拉走,把一切据以牵动他身体的重量、温暖、生命,全都取走。
这就是在每条路上,格得都耳以预见的劫难。而且他知道他也可能中计而走向那个劫数,因为黑影越靠近他,就越强大,现在恐怕已有足够的力气驱使邪恶的力量或人,来达到它的目的,诸如签示格得错误的徵兆,或借陌生人之口向他说话等。格得知道,今夜借宿海洋馆长椽厅各角落的人群里,那黑暗的东西正在寻找其中一个黑暗的灵魂,潜进那个人的内里,以便有个立足点可以就近观看格得。甚至此刻,它就正在利用格得的虚弱、恐惧、与不确定,而充实丰富自己呢。
这是无可忍受的事,他必须寄托机运,任随机运带领前行。
第一道黎明寒光刚起,格得便下床,匆匆就著黝暗的星光赶到瑟得码头,决心搭乘最早的船班出海。一艘桨帆两用船正把欧比鱼油装上船,预定日出启航,开往黑弗诺岛的大港口。格得请求船主搭载。巫师的手枚是多数船只认定的通行证暨船资,所以,他们满心乐意让格得上船。不出一个时辰,这艘船便出发了。四十支长奖一举高,格得的精神也跟著振奋起来。控制划桨动作的鼓声则为格得打造出一种勇敢的乐音。
不过,他还不晓得到了黑弗诺会如何,也不知道到了以後要往哪里跑。向北似乎是个不错的方向,他自己就是北角人,说不定可以在黑弗诺找到船只载他回弓忒岛,到了弓忒岛,说不走可以再见到欧吉安。或者,他说不走可以找到船只开往陲区,远得让黑影跟丢,最後放弃追捕他。除了这些模糊的想法之外,格得的脑子里别无计划了。他也明白,他不一定要走哪条路,只知道他必须逃跑……离开瑟得港後,这四十支大桨已经在第二天日落前,在冬日海上划行了一百五十哩。他们来到厚斯克大陆东部的海港欧若米,因为这些内极海的贸易大船一向沿著海岸航行,而且尽可能靠港过夜。由於天色就明,格得便上岸,在港镇的陡街无目的地闲晃沈思。
欧若米是个老镇,全镇都是岩石和砖块建造的宏大建筑,高墙厚壁,以抵挡内陆不法的地主。码头仓库造得有如碉堡,商贾房舍也建有塔楼和防御工事。然而,在漫步街道的格得看来,那些硕大的毛邸有如罩纱,背後蛰伏著空荡的黑暗。与他错身的路人,只专注於自己的事,看起来都不像真人,而只是无声的人影。日落时,他重回码头,虽然有明亮的红光及日养的晚风,他依然觉得海洋和陆地一片幽暗无声。
“巫师大人,您要上哪儿去?”突然有人从背後这麽招呼他。格得转身,看见一个身穿灰衣的男子,拿著一根笨重的木杖,那木杖并不是巫杖。这陌生人的睑孔隐藏在红灯下的帽兜里,但格得可以感觉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格得往视回去,把自己的紫杉手杖举到两人中间。
男子温和地问:“您在害怕什麽?”“跟在我背后的东西。”“是吗?但我不是您的黑影。”格得静立不语。他知道不管这男子是谁,确实不是他所害怕的东西:他不是黑影、不是鬼魂、也非尸偶。在业已笼罩人间的这片死寂与幽黑中,这个人至少还有声音,也有实质。这时,那人把帽兜拉到後头,现出一张奇怪、秃头、多皱纹、有画线的脸孔。虽然他的声音不显老,但面孔看起来是个老人。
“我不认识你,”穿灰衣的这个男子说。“但是我想,我们也许不是意外相逢。我曾听说过一个睑上有疤的年轻人的故事,说他藉由黑暗赢得大权,甚至王位。我不晓得那是不是你的故事,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你需要一把剑与黑影搏斗,就去铁若能宫。一根紫杉手杖不够你用。”听对方这麽说时,格得心中起了希望与怀疑的挣扎。一个深谙巫道的人总是很快体会到,凡所际会,确实很少是偶然,这些际会的目的,不是好就是坏。
“铁若能宫在哪个岛上?”“在瓯司可岛。”一听到这名字,格得刹时透过记忆幻觉,看见绿草地上的一只黑渡鸦,仰起头,睁著亮石般的眼睛斜睨著他,对他讲话,但是讲什麽话已经忘了。
“那岛屿名声不太好,”格得说著,一直注视著这个灰衣男子,想判断他是个什麽样的人。看他的举态,似有术士之风,甚至巫师风范。不过,他对格得说话不太多气,有一种诡异的疲惫表情,看起来几乎像是病人,或犯人,或奴隶。
“你是柔克岛来的,”对方回答:“柔克岛出身的巫师,对於不是他们自己的巫道,都判予不艮名声。”“你是什么人?”“一名旅者,瓯司可岛的贸易代理,因商务来此。”灰衣男子说。见格得不再多问,便沈静地对这年轻人道晚安,爬向码头上方的陡斜窄街上。
格得转身,拿不定主意是否连接受这个讯息。他向北瞻望,山上和冬日海面的红色灯光已经渐渐消退。灰暗的暮色降临,暮色之后紧随著黑夜。
匆匆决定後,格得沿著码头疾走,看见一名渔人正在平底小船里摺叠渔网,便招呼他说:“你知道港内有船要向北航行,到偕梅岛或英拉德群岛吗?”“从瓯司可来的那条长船,可能会在英拉德群岛停靠。”格得又急忙赶至渔人指示的长船上。这是一条六十桨的长船,像蛇一样枯瘦,高而弯的船首镶刻著莲壳状的圆盘,桨座漆成红色,还描绘了黑色的西佛秘符。看起来是条恐怖快速的船,船员都已上船,一切备妥待发。格得找到船长,请求搭载一程。
“你付钱吗?”“我会一点御风术。”“我自己就是天候师。你没有什麽可以付的吗?没钱吗?”下托宁的岛民普尽力以群岛区商人使用的象牙代币支付格得薪酬,虽然他们想多给一些,但格得只收取十个。现在他把那十个代币全给了这个瓯司可商人,不料对方却摇摇头:“我们不使用这种代币,要是你没什麽可以付职资,我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你上船。”“你需要助手吗?我曾经划过帆桨两用船。”“行,我们还少两个人,去找张凳子吧。”船长说完,就再也不管他了。
格得把手杖和装书的袋子放在桨手的座凳下方,准备充当桨手,在这艘北驶的长船中,经历辛苦的十个冬日。他们在破晓时驶离欧若米港口。当天,格得以为他永远也赶不上桨手的工作:他的左手臂因肩头旧伤而有点用力不顺,而且在下托宁海峡的划船训练,和在长们上跟从鼓声一直推桨一直推桨的情况,大为不同。每一次划桨为时两三个小时,才由第二班桨手接替,但这段休息时间似乎只能让格得全身的肌肉僵硬,接著就又要回去推桨了。第二天情形更糟。但之後,格得狠下心干活,倒也顺利撑了下去。
船上的工作人员,不像他第一次搭乘“黑影号”去柔克岛的那些船员,让人感受到友谊。安卓群屿和弓忒岛的船员是生意伙伴,大家为共同的利益努力。但瓯司可岛的商人却利用奴隶或保人划桨,或者花钱雇人划桨,雇人的支酬是使用金币。黄金在瓯司可岛是不得了的东西,却不能造就良好的友谊,对同样重视黄金的龙族而言,也是如此。这般长船既然有一半的水手都是保人,被迫工作,船上的高级官员自然都是奴隶主,个个凶狠。他们的鞭子从不落在雇工或忖钱渡船的桨手身上,但是船员之间也难有友谊可言,因为有些船员会被鞭打,有些不会。格得的同伴很少互相交谈,更少对他说话。他们大都是瓯司可人,讲的不是群岛区使用的赫语,而是自己的方言。他们生性冷峻,胡子黑、头发细、皮肤日,所以大家都喊格得为“奎拉巴”,意思是红皮肤的人。虽然他们知道格得是巫师,对他却没什麽敬意,反倒有股防备的恶意。好在格得自己也无心交友,坐在分配的座凳上,被划桨的有力节奏捆牢,成了六十个奖手的其中一员。在空茫茫的大海上这样航行,他觉得自己毫无遮蔽,也毫无戒备。傍晚,船只驶进陌生的港口过夜,格得缩进帽兜睡觉。尽管疲乏,他照旧做梦、吓醒、再做梦,全是些邪恶的梦,醒来以後也不复记忆,但它们却好像悬在船只周围与船员之间,因此他对船上每个人都不信任。
瓯司可岛的自由人一律在腰际佩挂长刀。有一天,因为桨班轮替,所以他屿一些瓯司可自由人一同午餐,其中一人对格得说:“奎拉巴,你是奴隶还是背誓的保人?”“都不是。”“那你为什麽没佩挂长刀?是怕打斗吗?”那个叫做史基渥的人嘲弄地问。
“不是。”“你的小狗会替你打斗吗?”“它是瓯塔客,不是小狗,是瓯塔客。”另一个听到他们对话的桨手这么说完,又用瓯司可方言对史基渥讲了什麽,史基渥便皱起眉头,转身离开了。就在他转身并斜眼注视格得时,格得瞧见他的跳孔变了:五官整个都改变了,仿佛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或利用了他。可是那一刻过去之后,格得再看那人,面貌却依旧,所以格得告诉自己,他刚才所见是他个人的内心恐惧,他个人的恐惧反映在别人眼里。但他们靠宿埃森港口的那一夜,他再度做梦,史基渥竟然进入他的梦中。那之後,格得尽可能躲避史基渥,而史基渥好像也避著格得,所以两人便没再交谈。
黑弗诺岛的罩雪山峦落在他们背後,继续朝南边方向沈陷,再让早冬的雾气遮得朦胧不清。之後,他们划桨航经伊亚海海口,也就是早年叶芙阮洒毙的地方。接著他们又划经英拉德岛。他们在象牙城的贝里拉港口度过两夜,那是英拉德岛西边一处白色海湾,深受神话纠缠。停靠所有港口时,船员都留在船上,没有一个上岸。所以,红日升起时,他们便划出港口,到瓯司可侮,接著进入北陲空间海域。东北风在这里无遮无挡地吹袭著,他们在这片险恶海城航行,倒是人贷安全。第二天他们便驶进瓯司可东岸的贸易城:内玄市的港口。
格得眼前所见,是一个常遭风雨击打的低平海岸,港口由石造防波堤构成,长堤後蹲伏著灰暗的城镇,城镇後方是落雪的暗沈天空,天空下是光秀无树的山峦。他们已经远离内极海的阳光了。
内玄市海洋商会的装卸工人上船来卸货,货物有黄金、珠宝、高级丝料、南方织品等瓯司可地主特别喜爱收藏的珍品。卸货时,船员中的自由人可以任意活动。
格得拦住一位卸贷工人问路。自始至今,格得基於对全体船员都不信任,从没对谁提过自己要去哪里。可是现在,他单独置身於陌生异地,便须寻求措引。被问的人继续装卸工作,不耐烦地回说不晓得路。但无意中听到他们对话的史基渥,倒主动回答:“铁若能宫?在凯克森荒地上,我走那条路。”照理,格得不会选史基渥当同伴。但他既不懂当地方言,又不认得路,就没什麽选择。
他心想,那也不要紧,反正来这里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受驱使而来,既然来了,就顺著继续走下去好了。他拉好帽兜,拎了书袋和手杖,尾随史基渥走过镇上的街道,爬坡进入覆雪的山峦地带。小瓯塔客不肯跨骑在他肩上,而是躲在斗篷条下的羊皮袍子口袋里,和以前遇冷天时一样。极目望去,四周光秀的山峦都延伸著没入荒凉起伏的野地。两人无语前进,四周漫山遍野覆盖著冬之沈寂。
“多远?”走了数哩路,四面八方不见半个村庄,想到他们没有随身携带食物,格得放是问起路程远近。史基渥回头一下,拉拉帽兜,答道:“不远。”那是一张丑陋、苍白、粗糙、残酷的脸孔。格得倒不怕任何人,只是他或许害怕这样一个人会把他带往何处。但他点点头,两人继续前进。他们行走的道路其实只是一条残径,是薄雪和光秃树丛交错的不毛之地。途中不时有叉路横贯而来、或分支出去。这时,内玄城的烟囱所冒的烟气,已在背後渐暗的午色中隐逝。他们应该继续往哪里走,或曾经走过哪里,已经完全没有踪迹可循。只有风一直由东边吹来。步行数小时後,格得认为他看到西北方远处,就在他们前往的山上,有个小点背衬著天空,像夥白牙。可是白日短暂的天光正在消褪,等到他们又步上小路的另一坡时,格得还看得出那小点好像是塔楼或树木之类的东西,却比之前更朦胧了。
“我们要去那里吗?”他指着该处问。
史基渥没回答,只管紧裹著镶毛的瓯司可式尖尾帽兜,继续吃力前进。格得在他身旁大步跟随,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单调的步履,加上船内冗长辛劳的日夜工作,格得感到胭倦。他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这个沉默的人身边走著,穿越沉默的阴暗陆地,而且还要一直走下去。他固有的谨慎和目的都渐渐迟钝了,仿佛在一场长的梦中行走,漫无目的。
瓯塔客在他口袋中动了一下,他脑子也被一丝模糊的恐惧扰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说话:史基渥,天黑了,又下雪。还有多远?”一阵停顿,对方没有转头,只答道:“不远了。”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人的声音,倒像是没有嘴唇、粗声粗气的野兽勉强在说话。
格得止步。迟暮天光中,四周仅是空荡的山峦向四方延伸,而稀稀落落的小雪正翻飞而下。格得叫了声:“史基渥!”对方停下脚步,转过身,尖帽兜底下竟然没有脸儿!在格得能施法或行召唤力量之前,倒让那个尸偶以粗嘎的声音抢先说话了:“格得!”如此一来,年轻的格得想变形也为时已晚,只能固锁在自己真实的存在中,必须这样毫无防备地面对尸偶。在这个陌生异地,他即使想召唤任何助力也没办法,因为这里的人事物他全然不识,所以不可能应声前来相助。他孑然站立,与敌手之间,只有右手握的那支紫杉手杖。
把史基渥的心智吞掉、占据他肉身的那个东西,正利用史基渥的形体,朝格得跨前一步,两只手臂也向他伸来。格得破急涌上来的恐惧填满,猛地跳起,手杖刷地伸出去碰那个藏匿黑影脸孔的帽兜。遭这猛力一击,对方的帽兜与斗篷刹时几乎整个瓦解在地,仿佛里面除了风以外,什麽都没有,却在一阵翻滚拍动後,又站立起来。尸偶形体的实质早已渐渐流失,宛如徒具人形的空壳外空气,不真实的肉体穿著真实的黑影。这时,那黑影好像吹风似的抽动膨胀起来,想要像那次在柔克圆丘一样抓住格得。要是让它得逞,它就会抛开史基渥的躯壳,进入格得的肉体,把格得由里而外吞噬,占有,这也是它全部的欲望。格得再度用冒著烟的沈重手杖出击,想把对方打倒,但是它又回来,格得再打一次,然後就把手杖扔了,因为手杖已经起火,烧著地的手。他往後退,接著立刻转身就跑。
格得跑著,仅差一步的尸偶也跟著跑,虽然跑不赢,却始终没有落後太多。格得始终没有回头,他跑著,跑著,穿越一无遮厂、破暮色笼罩的广阔大地。尸偶一度用吹气似的声音,再次呼叫格得的名字,虽然尸偶已经取走格得的巫力,所幸还没有力量胜过他的体力,所以也无法迫使格得停下来,格得才能一直跑。
夜色使尸偶及格得都浓暗下来,雪片覆盖小径,使格得再也看不清路。他的脉搏在双眼里蹦跳,气息在喉咙里燃烧。其实,格得已不是真的在奔跑,而是硬拖著步伐向前迈进。怪的是,尸偶好像无法抓到他,只是一直紧随在後,对著他呢喃咕哝。格得这时忽然领悟:终其一生,那个细小的声音一直在他耳里,只是听不见而已;但现在,他可听清楚了。他必须投降,必须放弃,必须停止。可是,他仍继续拼命爬上一个幽暗不清的长坡。他觉得前头某处有灯火,而且他觉得他听见前面有个声音,在他头上某处叫著“来!来!”他想应答,但却没有声音。那个淡弱的灯火逐渐清晰,高悬在他正前方的门口里。他没看见墙,却看到大门。这一幕使他停了下来,尸偶赶上来抓住他的斗篷,并在两侧挣扎著,想由後面整个抱住他。格得使出最後一点力气,扑进那扇隐约发光的大门里。他原想转身关门,不让尸偶进去,但双腿却使不上大,他摇摇晃晃,想找个支撑点。灯火在他眼中旋转闪烁。他觉得自己倒了下来,甚至感到自己在倒下时被抓住,精疲力尽之馀,他晕了过去,神志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