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格得睡在“黑影”上,次日一早便与他生平第一批海上同志告别。他爬上码头时,大夥儿都欢欢喜喜在後头大声祝福他。
绥尔镇不大,挑高的房子簇拥在窄小陡斜的几条街上,可是在格得看来,就像一座城市一样,实在不晓得该往哪里走才好。他向碰到的头一个镇民打听,哪儿可以找到柔克学院的护持,那人斜眼打量他一会儿,才说:“智者不需要问,愚者问了也徒劳。”讲完便迳自沿街走开。
格得只好继续爬坡上了,一直走到一座广场。广场的其中三面是筑有尖锐石板屋顶的房舍,第四面是一楝雄伟建筑的高墙,高墙上仅有的几扇小窗比房舍的烟囱顶端还要高,使得那建筑看起来像是碉堡或城堡,采用坚实的灰岩建造而成。那楝建筑底下的广场区搭了些市场棚架,棚架之下有人群来往。格得走过去询问一位提一篮贻贝的老妇,老妇回答:“学院护持不在他在的地方,但偶尔可在他不在的地方找到。”说完就提著贻贝继续以卖去了。
那楝雄伟建筑的一角,有扇不起眼的小木门,格得走过去用人敲。有位老人来开门,格得对他说:“我带来一封信,是弓忒岛的欧吉安法师要我交给这岛上学院的护持。我要找那位护持,但不想再听什麽谜语或取笑了!”“这里就是学院。”老人温和地说:“我是守门人。你若进得来,就进来。”格得移步回刖。他觉得自己已穿过们槛,实际却还站在原本所在的门外行道上。
他再次向前,结果仍立於门槛外的原地。门槛里的守门人眼神平和地看著他。
格得感到忿怒大於困惑,因为此时的情形简直是加倍捉弄他。於是他伸手出声,施展起很久以前姨母教过他的“开启术”,那是姨母所有咒语中的至宝,格得能操持自如。但那毕竟只是村野女巫的一个魔咒,所以把持门槛的力量完全不为所动。
开启法术失效,格得在行道上呆立良久。最後,他注现在们栏内等候的老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进不去,除非你帮我。”守门人回答:“说出你的名宇。”格得又呆立不动。因为除非碰到大於性命的危险,否则一般人绝不会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格得。”他大声说。接著他向前移步,进了门槛。可是他彷佛觉得,光虽然在他身後,有个黑影却紧随他进门。
他原以为门槛是木制的,进门後转身一看一发现,其实是没有接缝的牙制门槛。后来他才知道,那门栏是切割巨龙的一颗大牙做成的。而老人在他进来後合上的那扇门,则是由光亮如洗的龙角制成。外头的白日天光穿透龙角门,微微照亮屋内。龙角门内面雕镂了“千叶树”。
“欢迎光临,孩子。”守门人说完,没再多言,即带领格得穿过许多厅廊,到了距离外墙很远的一个宽广内庭。内庭没有遮棚,地面一部分以石材铺设,未铺石材的一块草地上有座喷泉,正在阳光照射的几棵小树下喷著水。格得独自在那儿等候。他虽然静静站著,心却狂跳不止,因为他好像感觉四周有灵气和力量在运行,他也明白这地方不仅仅是石材所造,也是由比石材更为坚固的魔法营造而成。他就站在这“智者之家”最深邃的空间里,而这里竟开阔通天。突然之间,他注意到有个穿白衣的男人,正透过流淌的喷泉看著他。
两人四目相遇时,有只小鸟在枝头高呜。那一瞬间,小鸟的啁啾、流泉的话语、云朵的形状、摆动树叶的风势,格得全都明了。他自己,彷佛也是阳光倾吐的一个字。
而後,那一瞬间消逝,他和天地万物都回复原状--或者说,几乎回复原状。他上前跪在大法师跟前,把欧吉安的亲笔信函递上。
柔克学院的护持倪摩尔大法师是位老翁,据说他是世上最年迈的人。他开口亲切地向格得表示欢迎,话音振颤如鸟鸣。他的头发、发须、长袍都是白的,看上去彷佛所有的黑暗与重荷,都因岁月缓慢流逝而滤净,使这位法师宛如漂流百年的浮上,仅馀白色与耗损。
“我的眼睛不行了,没办法看你师傅写的信。”他语声道:“孩子,你念给我听罢。”信是用赫语符文写的,格得努力辨认後,大声朗读。内容很简要:“倪摩尔阁下!若形势无欺,今日我送来的这位,他日将成为弓忒岛绝顶卓越的巫师。”信未署名不是欧吉安的真名,而是欧吉安的符文:“缄口”。其实,格得至今还未知晓他师傅的具名。
“既然是曾控制地震的那人把你送来,我们加倍欢迎。欧吉安年少时从弓忒岛来这儿学习,和我很亲近。好了,孩子,先说说你的航行经过和遇到的特别的事吧。”“大师,旅程很平顺,只是昨天有一场暴风雨。”“是哪艘船把你载来的?”“黑影号,是安卓岛的贸易船。”“是谁的意思要你来的?”“是我自己的意思。”大法师先注视格得,然後望向别处,开始讲些格得听不懂的话,像一位龙锺老人,心思在过往岁月及各岛屿间流转时的喃喃自语。可是,在这段喃喃自语之间,却穿插稍早小鸟啁啾及喷泉流淌的话语。大法师不是在施咒,但声音里却有股力量触动了格得的心绪,使他感到惶惶然,顷刻间,他似乎看见自己在一处古怪的荒地上,单独站在许多黑影间。但他自始至今都一天站在阳光遍洒的内庭,聆听喷泉荡落。
一只瓯司可岛的大型黑色渡鸦,在庭内石地和草地上漫步。它走到大法师的白袍子边停伫,全身漆黑,以匕首似的喙及卵石似的眼,一旁瞪视格得。它在倪摩尔大法师依靠的白木杖上啄了三下,这位老巫师便不再念念有辞,微笑了起来。
“孩子,你玩玩去吧。”大法师然於开口了,像对小孩说话一样。
格得再次向大法师单膝下跪。起身时,大法师不见了,只有那只黑鸟站著注视他,伸著嘴,像要啄那枝叶已消失的木杖。
小鸟说话了,格得猜那是瓯司可岛的话。“铁若能,悠丝巴!‘它伊伊呀呀叫著:“铁若能,悠线巴,欧瑞可!”然後便与来时一样,很神气地走了。
格得转身离开内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拱廊下,迎面走来一个魁梧的青年,他礼貌地鞠躬,向格得打招呼:“我叫贾似珀。黑弗诺岛上优哥领主恩维之子。今天由我为您效劳,负责带您参观这座宏轩馆,并尽量回答您的疑问。我该如何称呼您,先生?”格得这个山村少年,毕生从未和富商巨贾或达官贵人的公子爷相处,他一听眼前这家伙满嘴“效劳”、“先生”,还鞠躬作揖,只觉得是在嘲弄他,便简单不客气地回答:“别人叫我雀鹰。”对方静候片刻,似乎在等一个较像样的回礼。他等不到下文,便挺直腰杆,稍微转个方向,开始带路。贾似珀比格得年长两三岁,身材很高,举首投足流露出僵硬的优雅,如舞者般装模作样(格得心想)。贾似珀身穿灰斗篷,帽兜甩在後头。
第一站,他带格得去衣帽间。既然进了学院当学徒,格得可以在衣帽间里找件适合自己的斗蓬及其他可能需用的衣物。格得穿上选好的斗篷,贾似珀便说:“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员了。”贾似珀说话时,总是隐约带笑,使格得硬是在他的客气话里寻找取笑的成分,因而他不高兴地回答:“难道法师是靠服装打扮就算数了吗?”“倒不是。”年长的男孩说:“但是我曾听说,观其礼,知其人。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好?”“随你的便,反正我对宏轩馆不熟。”贾似的带领格得顺著宏轩馆的走廊参观,给他看几处宽阔的院子和有屋顶的大厅。“藏书室”是收藏民俗书和秘语卷册的地方,宽广的“家炉厅”则是节庆时全校师生聚首欢度之处。
楼上众塔房是师生就寝的小房间。格得睡在南塔,他的房间有扇窗子,可以俯瞰绥尔镇家家户户陡斜的屋顶及远处的大海。房间里与其他寝室一样,除了角落里摆了一张草床外,别无家具。贾似珀说:“我们这里生活非常简朴,但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才对。”“我习惯了。”格得说毕,想表示自己不输给眼前这个客气但瞧不起人的小子,便接著说:“我猜你刚来时一定不习惯吧?”贾似珀注视著格得,表情不言自明:“我是黑弗诺岛优哥领主的子嗣,你怎么可能晓得我习惯什麽,不习惯什麽?”但他说出口的却只是:“这边走。”两人还在楼上时,已闻锣声响起,于是他们就下楼到膳房的长桌边午餐。同时用膳的,约有百馀个男孩和青年。隔著炊房和膳房间的递菜口,每个人一边与厨子开玩笑,一边自行从冒著热气的大碗里,把食物舀到个人盘中,再走到长桌边找个喜欢的位置坐下。
贾似珀告诉格得:“听说不管多少人来这张桌子就座,总会有位子。”看起来位子确实足够。桌边有一群群闹烘烘、吃饭讲话都大气的男孩;还有些年纪较长,他们的灰斗篷领口都有银扣环。那些大孩子比较安静,或独自一人,或两两成双,每人脸上都带著严肃沈思的表情,好像有很多事要思考。贾似珀带格得去和一个名叫费蕖的大个儿少年同坐,费蕖很少讲话,只顾专心吃东西。他说话有东陲人的口音,肤色很深,不像格得和贾似珀及多数群岛区的人是红褐色皮肤,而是黑褐色皮肤。费蕖为人率直,举止毫不虚矫。他吃完后先抱怨食物,然後转头对格得说:“至少这里食物还不至於像学院里很多事物一样是幻象,足够撑托肋骨。”格得听不懂他的意思,但直觉喜欢这少年,而且很高兴他愿意在餐後待在他们身边。
三人一同进镇,让格得熟悉环境。绥尔镇的街道没几条,都很短,却在屋顶挑高的房子间弯来绕去,教人摸不清而容易迷路。这个小镇古怪,镇民也古怪,虽然与别镇居民一样,不外渔夫、工人、技匠等,但他们都太习惯这个智者之岛所施展的魔法了,所以好像自己也是半个术土。格得早已发现,这里的人讲话如打谜。要是看见小男孩变成鱼,或是房子飞到半空中,也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因为他们晓得那是学童恶作剧。而且就算看到,也没人会担心,修鞋的照旧修鞋,切羊肉的继续切羊肉。
爬坡走过学院後门外,绕越宏轩馆的几个花园之後,这三个男孩走过一座横跨缥尔河清流的木桥,行经树林和草地,继续朝北。小路蜿蜒向上,引领他们穿越几座橡树林。由於太阳明艳,橡树林荫特别浓密。左边不太远的一座树林,格得一直没办法看清楚,虽然好像总是在不远处,却不见小路通往那里。他甚至无法辨识那林子长的是什麽树。费蕖瞥见格得在凝望那片树林,便轻声说:“那是‘心成林’,我们现在还不能进去,可是……”阳光晒热的草地上,黄花遍开。“这是星草花。”贾似珀说:“以前,厄瑞亚拜奋勇抵御火爷入侵内环诸岛时,伊里安岛遭大火焚烧,灰烬随风飞扬,所到之处,就长出了星草花。”贾似珀对著一枝凋萎的花吹气,松浮的种子随风上扬,在阳光下有如火星点点。
小径带领他们上坡,环绕一个大绿丘的山麓。这绿丘浑圆而无树。格得搭船来,进入被施咒的柔克岛海域时,曾由船上遥见这绿丘。贾似珀在山脚止步。“在黑弗诺家乡,我常听人赞叹不已地举述弓忒岛的巫术,所以早就想见识了。如今我们有了来自弓忒的师弟,而此刻我们又碰巧站在柔克圆丘的山麓。由於圆丘根抵深入地心,所以无论在这里施展什么法术,效力都特别强大。雀鹰,你为我们施个法术吧,展现一下你的风格。”格得张惶失措,呆住了,什么也没说。
“贾似珀,慢慢来,让他自在些时候吧。”费蕖以其坦率作风直言。
“他要不是有法术,就是有力量,不然守门人不会让他进来。既然如此,他现在表演和以後表演不都一样?对不对,雀鹰?”“我不会法术,也没有力量,”格得说:“你们把你们刚刚说的表演给我看看。”“当然是幻术罗,就是形似的那些把戏花招,像这样!”贾似珀口念怪字,手指山麓绿草。只见他所指之处,淌下一道涓涓细流,而且慢慢扩大成泉水,流下山丘。格得伸手去模那道流泉,感觉湿湿的,喝起来凉凉的,尽管这样,却不解渴,因为那是虚幻的山泉。贾似珀念了别的字之後,泉水立即消失,青草依旧在阳光中摇曳。“费蕖,换你了。”贾似珀脸上露出惯有的阴冷微笑。
费蕖搔搔头,很伤脑筋的样子,但他远是抓起一把泥土,开始对那把泥土唱念,并用深褐色的手指捏压揉挤,突然间,那把泥土变成一只像熊蜂或毛苍蝇的小昆虫,嗡嗡嗡飞越柔克圆丘,不见了。
格得站著看傻了,很心虚。除了少数几项村野巫术,用来集合山羊、治疗疣瘤、修补锅子、移动物品的咒语以外,他还懂什么?“我才不玩这种把戏。”格得说。费蕖听格得这麽说,也就作罢,因为他不想闹僵。贾似珀却说:“为什麽你不玩?”“法术不是游戏,我们弓忒人不会为了好玩或赢取称赞而施法术。”格得傲然回答。
“那你们施法术的目的是什麽?”贾似珀问:“为了钱吗?”“才不是!”但格得想不出其他既可以隐藏无知、又可以挽救自尊的回答。贾似珀笑了笑,倒无恶意。他引领格得与费蕖绕过柔克丘,继续前进。格得满心不悦地跟在後面,很想发火,因为他晓得自己刚才表现得像个笨蛋,而他把这全怪在贾似珀头上。
当晚,柔克岛巫术学院的宏轩馆全然寂静,格得躺在没有灯火的石室草床上,身子裹在斗篷里。对这地方,他感到生疏,对过去曾在此地施展过的法术和魔法,他感到畏怯。
种种感受和想法沉重压著他。他的身躯被黑暗笼罩,内心则充满恐惧,他真希望自己身在别处,只要不在柔克岛上便行。
没想到,费蕖就在此时来到他房门口,询问可否进来聊聊。他是借助一小枚悬在头顶上方的幻术假光,照亮行路走来的。他与格得闲聊,先问格得有关弓忒岛的事,然後很怀念地讲起他自己在东陲的冢乡。费蕖谈到,傍晚时分家乡各村庄炉火冒出来的烟,如何飘在小岛间宁静的海上;那些小岛的名字也很有趣,比如扣儿圃、卡圃、猴圃、芬围、肥米墟、易飞墟、狗皮墟、斯乃哥等等。为了让格得明了家乡岛屿的图形,费蕖用手指在在地上描绘,那描线隐隐发光,有如用银棒绘成,一会儿才渐渐消褪。费蕖来学院已经三年,不久就可以升为术士。表演那些初级魔法之於他,如同飞行之於鸟,一点也不稀奇;但是他有一项更了不起的天生技艺,那就是“友善”。从那晚起,费蕖经常提供并赠与格得的是一种确定、开放的友谊,而格得也总是自然而然予以回报。
不过,费蕖对贾似珀也同样友善。到学院第一天,在柔克图丘的山麓,格得曾被贾似珀愚弄,这件事格得一直不肯忘却,贾似珀好像也不肯忘却。他对格得说话,一直都是口气有礼、但面带嘲弄的微笑。格得的自尊心不容藐视或轻侮,所以他发誓,有朝一日他要向贾似珀和以贾似珀为首的一帮师兄弟证明:格得的力量有多强大。这些师兄弟尽管会耍一些聪敏的把戏,但没有一人曾运用巫术救了全村人;他们也不曾有人让欧吉安写明说,将来会成为弓忒岛最伟大的巫师。
自尊心一经如此加强後,格得以强大的意志力完成学院给予的工作,以及灰斗篷师傅们传授的各种课程、手艺、历史、技术等等。那几位穿灰斗篷的师傅,大冢习惯以“九尊”合称。
每天有一段时间,格得跟随“诵唱师傅”研读英雄行谊与智慧诗歌。第一课是最古老的一首:《伊亚创世歌》。接著,格得与十二位同门跟随“风钥师傅”学习风候和天候的技艺。整个春天及初天,每个晴朗的日子,他们全待在柔克湾的小船内,练习用咒语驾船、镇浪、对风说话、升起大法术风。这些都是错综复杂的技术,格得常因风向突然回转,船帆回向,而被帆桁打中脑杓;或是和另一艘船相撞,虽然他们有整个大海湾可以航行,或是大浪突然来袭,把他船上的三个男孩意外扫出去游泳。
有些日子,课程是在比较平静的岸上探险。这种课程是跟随“药草师傅”学习,他会教大家认识药草的种类与生长的方式。“手师傅”则教他们变换的基本法术或一些把戏和技法。
格得娴熟所有的课程,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比来了一年的师兄优秀了。他尤其敏於学习幻术,好像天生就知道那些幻术,只待旁人提醒而已。手师傅是个和蔼爽朗的老者,拥有取之不尽的快活机智,所教的技法也都蕴含技艺之美。所以不久格得便不怕他了,常常找他问这问那,而手师傅也总是微笑著把格得想学的教给他。有一天,格得由於一心想让贾似珀出丑,便在“形似庭院”问手师傅:“师傅,您教的这些咒语都很类似,一通即全通。可是往往施浩的力量一松弛,幻象就消失了。比如现在,我把一颗卵石变成钻石,”格得说著,抽动手腕,口念一咒,就变出了一颗钻石。“但是我要怎样才能让它保持钻石的样子?要怎麽锁牢变幻法术,让钻石持久?”手师傅注视格得手中闪闪发光的钻石,它明亮得有如龙藏至宝。老师傅口念一字:“拓”,格得手中的钻石立刻变成粗糙的灰卵石,钻石就不见了。师傅把卵石取过来握著。
“在‘真言’里,这种岩石叫‘拓’。”老师傅温和看著格得,说:“它是柔克岛制造出来的一小颗石头,也是一小撮可以让人类在上头生活的乾泥土。但它就是它自身,是天地的一部分。藉由幻术的变换,你可以使‘拓’看起来像钻石、或是花、苍蝇、眼睛、火焰。”那粒小岩石随著老师傅叫出的名字,一再变换形状,最後又变回岩石。“但这些都只是‘形似’。幻象愚弄观者的感觉,是幻象使观者‘看、听、感觉’,以为那东西好像变了,但幻象并没有改变物质本身。倘若要把这颗岩石变成钻石,你必须变换它的真名。可是,孩子,那样做以後即使只是将天地间这一微小的部分变换,也是改变了天地。要变,是有办法变的,确实可以,没有错,那是‘变换师傅’的本领,那项本领等你做好必要的准备之後,迟早会学到。不过,如果不晓得变换了以後,紧接著会出现什麽好坏结果,即使只是一样物品、一颗小卵石、一粒小砂子,也千万不要变换。宇宙是平衡的,处在‘一体至衡’的状态。巫师的变换能力或召唤能力,会动摇天地平衡,那种力量是危险的,非常危险。所以,务必依知识而行,务必视需要才做。点亮一盏烛光,即投出一道黑影……”老师傅再度注视那颗卵石。“你瞧,一块岩石本身就是好交西。”他说著,渐渐不那麽严肃了:“要是地海所有的岛屿全是钻石构成,那我们可有苦日子过啦。孩子,对於幻象,欣赏就好,让岩石还是当岩石吧。”他微微笑著,可是格得不满意。无论谁紧紧追问法师,想问出法术诀窍,法师就一走与欧吉安一样,会讲什麽平衡、危险、黑暗啦等等。可是,任何一位巫师若已超越这些幻象儿戏,而臻至召唤术、变换术等真正的法术时,肯定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认为的最佳状态,去平衡天地,并运用个人光亮把黑暗驱赶回去。
他在转角遇见贾似由。自从格得的学业开始在学院各处广受赞美以来,贾似珀对格得说话,好像更加友善客气,但嘲弄意味也更深。“雀鹰,你看起来郁郁不乐,”他说,“是因为魔咒戏法失效了吗?”格得如以往一样,这一次也很希望能和贾似珀站在乎等的立足点上。所以他只顾回答问题,而没留意那股嘲弄:“我已经厌倦变换法术、厌倦这些虚幻的把戏了,它们只适合蜈乐那些在城堡和领地里闲闲度日的老爷。柔克岛传授给我的唯一真法术,是制造假光,还有一点天候法术。其馀都只是唬人的玩意儿。”“即使是唬人的玩意儿,在愚者手中也很危险。”贾似珀说。
格得听了这话,有如当面被赏一个巴掌,立刻朝贾似珀上前一步。可是,这位年长的男孩微笑著,好像刚才说的话并无侮辱之意,只僵硬优雅地点点头,就走了。
格得站在原地,看著贾似珀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愤怒。他发式,一定要超越自己的敌手,不止是幻术,连力量也要赢过他。他要证明自我,羞辱贾似珀;他不会让那家伙站在那里,用优雅、轻蔑、怨恨的态度瞧不起他。
格得没有保思贾似珀怨恨他的可能原因,他只晓得自己为什麽怨恨贾似珀。进学院以来,其他学徒很快就发现,不管是运动或积极学习,他们都很少能成为格得的对手,所以大家谈起格得时,不是称赞,就是鼓励,师兄弟都说:“格得是天生的巫师,永远不会被你打败。”只有贾似珀一人,既不称赞格得,也不回避他,一迳微微笑著,那神态确实是看轻格得。既然独独贾似珀一人与他作对,那他一定要让贾似珀难看才行。
格得执著於这个对立的观点,并当做个人自尊似地培养。他没有想通,或者说不肯想通的一点是:在这股对立中,潜藏著手师傅温和警告过的各种危险和黑暗。
格得不受纯粹的愤怒驱动时,很清楚自己远不是贾似计或其他师兄的对手,所以也就照例埋首工作,如常学习。夏末,工作稍微减少,也比较有时间运动。师兄弟们或在港口进行法术船赛,或在宏轩馆的庭院举行幻宴,或利用漫长的黄昏在树林玩捉迷藏。捉迷藏时,双方都隐形,只听见彼此的说话声和笑声在树木间移动,大家循著即明即灭的幻术假光,彼此追赶或闪避。秋天来临,大夥儿重回工作,练习新魔法。如此这般,格得在柔克岛的头一个月,充满热情和惊奇,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冬天可就不同了。格得与七位师兄弟被送去柔克岛北端岬角,即“孤立塔”所在之处。
孤立塔内单独住著“名字师傅”,他的名字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不具意义:柯瑞卡墨瑞坷。孤立塔方圆数哩内无一农庄或住家。它耸立在北角悬崖上,阴阴森森,冬天海上的云层,灰灰沈沈;八个初习生跟随名字师傅,必修的功课就是一排排名字,无止无尽。
塔中高房内,与众徒弟同室的柯瑞卡墨瑞坷搞璩首席,书写一排排名字,那些名字必须在午夜之前记住,否则届时墨迹自动消退,只剩空无一字的羊皮纸张。塔内寒冷昏暗,终年寂静,仅有的声音是师傅执笔写画的声音,偶尔一声叹息,发自某个学徒。培尼海上一个小岛“娄叟”,沿岸每个岬用、岛端、海湾、声响、海口、海峡、海港、沙洲、礁石、岩石的名字,统统要学会。学徒如果抱怨,师傅或许什麽也不说,只是加上更多名字;要不然就会说:“欲成为海洋大师,必知晓海中每一滴水的真名。”格得有时会叹气,但从未抱怨。学习每个地方、每样事物、每个存在的真名,虽然枯燥难解,但格得在这种学习中,看到他可冀求的力量,就像宝石般躺卧在枯涸的井底,因为魔法存在於事物的真名里。他们抵达孤立塔的头一晚,坷瑞士墨瑞坷曾告诉他们这点,虽然他後来没再提起,但格得一直没忘记:“很多具备雄厚力量的法师,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寻找一项事物的名宇--一个已然失却、或隐藏不显的名字。拥管如此,现有的名字仍未臻完备,就算到世界末日,也还是无法完备。只要你们仔细听就会明白为什麽。
阳光下的这个世界,和没有阳光的另一个世界,都有很多事物与人类或人类的语言无关,在我们的大量之上,也还有别的力量。但是魔法--真正的魔法,惟有使用‘地海赫语’、或地海赫语所由生的‘太古语“的那些存有者,才能施展。
“那就是龙的语言,创造世界众岛屿的兮果乙人的语言,也是我们的诗歌、咒语、法术、妖术所用的语言。但到今天,太古语文潜藏在我们的赫语里,而且产生了变化。比如,我们称海浪上的泡沫为‘苏克恩’,这个字由两个太大词汇构成:‘苏克’--羽毛,与‘伊尼恩’-海洋。‘海洋的羽毛’就是‘泡沫’。可是如果口念‘苏克恩’,仍无法操纵泡沫,必须用它的太古语真名‘耶撒’,才能施展魔力。任何女巫多少都懂得几个太古语的字词,法师懂得更多。但我们不懂的还更多,有的因年代久远而散失,有的则藏而不显,有的只有龙和地底的太古力才通绕;还有一些则根本没有生物知道,当然也没有谁能悉数习得,因为那种语言广衮无边。
“道理就在这里。海洋的名字是‘伊尼恩’,人尽皆知,没有问题。可是,我们称为‘内极海’的那个海洋,在太古语里也有自己的名宇。既然没有东西会有两个真名,所以‘伊尼恩’的意思只可能是:‘内极海以外的全部海洋’。当然它的意思也不仅止於此,因为还有数不清的海洋、海湾、海峡,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因此,要是有哪个海洋法师疯狂到想要对暴风雨施咒,或是平定所有海洋,他的法术就不仅要念出‘伊尼恩’,还得讲出全群岛区、四陲区、以及诸多无名的所在以外,全部海洋的每一片、每一块、每一方。因此,给予我们力量去施展魔法的,也同时限制了这个力量的范围。也因此,法师只可能控制邻近地带那些他能够精准完备地叫出名字的事物。这样也好,因为若非如此,那些有力量的邪恶份子或智者之中的愚顽份子,一定早就设法去改变那些不可改变的事物了,那麽‘一体至衡’势必瓦解,失去平衡的海洋也会淹没我们冒险居住的各个岛屿,太古寂静中,一切声音和名字都将消失。”格得长久思考这些话,已然透彻了悟。可是,这项课业庄严的特质,究竟无法使待在孤立塔一整年的长期研读变得容易或有趣一点。一年结束时,柯瑞卡墨瑞坷对格得说:“你的启蒙功课学得不错。”便没再多说。巫师都讲真话;而且,辛苦一年才学会的那些名字操控技巧,只是格得终生必须继续不断学习的开端而已。由於学得快,格得比同去的其他师兄弟早一步离开孤立塔;这就是格得仅有的赞美了。
初冬,格得独行,沿著冷清无人的道路,南越岛屿。夜晚来临,雨落了下来,他没有持咒驱雨,因为,柔克岛的天气掌握在风钥师傅手中,恐怕要改也改不了。格得在一棵巨大的潘第可树下避雨。他裹紧斗篷躺著,想起欧吉安师傅。他猜想,师傅这时可能依旧在弓忒高地继续秋日漫游:露天夜宿,把无叶的树枝当屋顶,滴落的雨丝当墙壁。想到这里,格得微笑起来,因为他发现,每想起欧吉安,总带给他安慰。他满心平静入睡,寒冷的黑暗里,雨水喃喃。待曙光醒转,雨已停歇,格得看见一只小动物蜷曲在他的斗篷褶缝里取暖安睡。望著那动物,格得颇感惊奇,因为那是一种名叫“瓯塔客”的罕见兽类。
瓯塔客只见於群岛区的南部四岛:柔克、安丝摩、帕笛、瓦梭。体型小而健壮,脸宽、眼大而明亮,毛色深棕或带棕斑。它们不会叫、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牙齿无情、脾气猛烈,所以没有人把它们当宠物豢养。格得抚摸著伏在手边这一只,於是它醒来打个哈欠,露出棕色小舌和白牙,一点也不怕格得。“瓯塔客。”格得一边唤道,一边回顾在孤立塔所学的千万种兽名,最後,他用太古语真名叫唤这动物:“侯耶哥!想不想跟我走?”瓯塔客安坐在格得张开的手中,开始舔洗皮毛。
格得把它放在肩部的帽兜内,让它跨伏在那儿。白天里,它有时会跳下来,倏地窜进林中,但最後总会回来。有一次回来时还叼著它抓到的一只木鼠,格得笑起来,叫它把木鼠吃了,因为当天是日回节庆之夜,也是他禁食的斋戒期。格得就这样在雨湿的傍晚经过柔克圆丘,看见宏轩馆的屋顶上方,有许多假光在雨中闪耀。待他进了宏轩馆,众师傅和师兄弟在灯火通明的大厅欢迎他。无家可回的格得,感觉好似返家一样,很高兴重见这麽多熟悉的面孔,尤其是见到费蕖深褐色的脸庞堆起深浓的微笑,上前欢迎他。格得才知道这一年他有多麽想念这位朋友。费蕖已在秋季升为术上,不再是学徒了,但这并没有成为两人之间的障碍,他们一见面就畅聊起来。格得感觉和费蕖重相会的这第一个小时内里,他所讲的话比在孤立塔一整年所讲的话还多。
大夥儿在家炉厅的长桌旁落座,准备启用庆祝日回的晚餐时,瓯塔客依旧跨骑在格得肩头。费蕖看见这只小动物,很惊奇,一度伸手想抚摸地,但瓯塔客张开利牙咬了他一下。费蕖笑了起来,说道:“雀鹰,听说受野生动物青睐的人,连岩石、流泉等太古力也会用人类之声对他们说话。”“人家说,弓忒岛的巫师常驯养动物,”坐在费蕖另一边的贾似珀说:“我们倪摩尔老师傅就养了只渡鸦。诗歌中也曾提到,阿尔克岛的红法师用一条金链子牵著野猪。但我还没听过有哪个术士会在帽兜里养老鼠。”听了这番话,大夥儿都笑起来,格得与大家一同欢笑。那一晚是欢乐的节庆之夜,与同伴们共度节庆,置身在温暖和快活中,格得很开心。不过,贾似珀这次讲的笑话,与他以前讲的笑话一样,都让格得不快。
那天晚上,偶岛岛主是光临学院的宾客之一,岛主本人也是知名术上,曾是柔克岛大法师的徒弟,所以有时会在日回节庆或夏季长舞节回来。他偕同夫人一道来作客,偶岛夫人苗条又年轻,亮丽如新铜,乌黑的秀发上戴著镶猫眼石的冠冕。由於难得见到女子坐在宏轩馆的厅堂内,有几位老师傅不以为然地斜目注视她;但年轻的男士都张大了眼凝视。
费蕖对格得说:“我愿意为了这样的美人,全力施展宏伟的魔法……”他叹口气,笑了起来。
“她只不过是个女人呀。”格得回答。
“叶芙阮公主也只是个女人,”费蕖说:“但由於她的缘故,英拉德岛全部变成废墟,黑弗诺岛的英雄法师辞世,索利亚岛也沈入海底。”“那都是老故事。”格得虽这么说,却也开始注视偶岛夫人,揣想古代故事所讲的世间美人,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诵唱师傅已经唱完《少王行谊》。接著,在场师徒齐唱《冬日颂》。贾似珀利用众人站起来之前的短暂空档,迅速起身,走到最靠近炉边那张坐著大法师、众师傅与贵宾的桌子旁,拜谒偶岛夫人。贾似珀已是个青年,长得魁梧俊秀,斗篷领口有银色环扣,因为他也是今年升为术士,银色环扣就是术士的标记。夫人冠冕上的猫眼石让黑发一衬托,熠熠生辉。她微笑静听贾似珀讲话,在场师傅也都慈祥领首,同意贾似珀为夫人表演一段幻术。贾似珀让一棵白树由石地板里冒出来,枝干向上延伸,碰到高高的屋梁。每根树枝上的小树枝都挂著发亮的金苹果,每颗苹果都是一个太阳,因为这棵树是一棵“年树”。忽然间,枝干间飞出一只小鸟,全身雪白,尾巴有如白雪瀑布。接著,所有的金苹果光泽渐暗,变成种子,每颗种子都是一小滴水晶,由树枝落下,发出如雨的声音。
霎时飘来一阵香气,树叶在摇摆中变成玫瑰般的火焰,白花也好似星辰……幻术至此便逐渐淡去。偶岛夫人开心地叫了起来,她那耀眼的头频频向这位青年术士颔首,赞赏他的法力。“你来我们偶岛居住吧--可以吧,老爷?”夫人孩子气地询问严肃的丈夫。但贾似珀只说;“夫人,等我把师傅们传授的技巧练习精通,当得起您的赞美时,我会乐意前往,而且永远甘心为您效劳。”贾似珀取悦了在场所有人--只有格得除外。格得出声附和众人的赞美,但内心却没有附和。“我还可以施展得比他更好。”格得在酸酸的妒意中对自己说。从那刻起,当晚所有的欢乐便在他心中为之黯淡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