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油灯火光摇曳。
他们将吊灯的烛火全部弄熄,把前几天在野外帐篷里使用的油灯点亮放在床铺旁边,再把窗户关上,窗帘也全放了下来,尽量不让火光透出去。目的是要让任何人看了都以为他们已经入睡。
“是你的仇家?他觊觎你的剑,冬霜剑?”坐在椅子上的伊索蕾已经换回平常的装束,剑也系在背后。而波里斯也是一副随时可以动身旅行的装扮。他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现在,夜还未深。
“他曾想杀死我,但失败了;可是这么一来,我心中仅有的一小块纯真的信赖,也被他完全踩烂了,这相当于是杀了一部分的我。”“他还没放弃,是不是?”“他是不会放弃的。为了得到冬霜剑,他戴着面具,把我当养子,等了半年的时间。这个人,为了想要得到想的东西,根本不择手段。”“所以,你打算逃走?放弃明天的比赛?”事实上,要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里是芬迪奈公爵的城堡,四周当然警备森严。如果是在昨晚的帐篷里,很容易就可以躲过别人的注意,逃跑出去。不过,事情也有可能不是如此。因为如果他还睡在帐篷,那么今晚也就不会与培诺尔伯爵碰面,到了明天决赛,再让伯爵一方发觉,那样也可能连想办法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就会遭到不测了。这样说来,还真该感谢公爵才对。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明天的比赛是这样放弃好,还是正面去面对较正确呢?我甚至想,如果他是我真正的仇家,撇开比赛问题不谈,我应该要先杀死他才对吧。”“你对他还有同情吗?”“一点儿也没有。当时如果我有实力和机会的话,立刻就会杀了他。是他使我第一次手沾血的。那时我杀死的是培诺尔伯爵本人的话,我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伊索蕾发现波里斯的声音变得尖锐,眉头也紧紧皱着。刚才她大致听了他和培诺尔伯爵之间的恩怨,很快就明白了他们是处于何种情况下。他们现在可以逃走,也可以留下。如果决定逃,那么当初下决心从月岛来这里的努力,泡影,而且还必须马上想好如何逃。但是要决定留下,没准儿今晚就会有人来偷袭,所以他们一定得有对策才行。就算今天先忍过去,还有明天。在这个地方,甚至是在整个安诺玛瑞,根本就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们。
这时,两人同时感觉到门外有人走动。
“嘘。”脚步声慢慢走近门前。会经过呢,还是会有其他行动呢?情绪紧绷之际,传来了小声的敲门声。两人互视了一眼。
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来找他们。波里斯无声无息地起身,抓起放在床上的剑,赤脚走到门前。伊索蕾也静静地站了起来,跟了过去。
咚,咚。
又传来一次敲门声。像是害怕被其他地方听到似地,十分小心地敲门。还好,门是闩上的。但对方会不会破门而入呢?接着,传来了摸门把的声音。又有推门的声音,随即,传来了令人意外的说话声。
“喂……波里斯哥哥……我是……萝兹妮斯。”萝兹妮斯怎么会来这里?两人又互视了一次,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这时,又再次传来像是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害怕声音:“请开一下门……我有话一定要对你说。拜托……快一点……”伊索蕾听波里斯提过,知道萝兹妮斯是谁。心想,伯爵是不是先派女儿来让他们消除戒心,再突然来个偷袭啊?伊索蕾突然移动双手,做出特别的手势。波里斯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很久以前伊索蕾教过他的,伊利欧斯祭司的那套手语。手语虽然也有那种即使距离很远也看得到的大动作,但她也教过他近处时互相传话的手语。集中精神一看,他想起来了。
手语跳跃式地成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来开门,你拿着冬霜剑,开窗,有危险就跳下去,我不跟着你,但你还是得逃走。”波里斯摇了摇头。虽然不太记得手语,但他还是比出了“不会抛下你一个人走”这句话。伊索蕾却是一副顽固的眼神,用手推开波里斯,自己去握住门把。然后又比了一句手语:“你走,在我杀死他们之前。”随即,伊索蕾一手抽出了剑。拿着剑就不能比手语了。波里斯后退三步时,房门被倏地拉开。这样,门外靠在门上的少女一下子就被拉了进来。
“啊!”萝兹妮斯尖叫了一小声。刹那间,她的手被扭住,脖子上架着剑。伊索蕾一面拉着少女,一面用脚踢开门,可外面却一个人也没有。波里斯像是忘了伊索蕾说的话似地,一个大步就把门给关上,闩上门闩之后,按住萝兹妮斯的肩膀,问她:“你一个人?”可怜的萝兹妮斯完全被吓得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
“呃……呃嗯……”“请放开她,伊索蕾。这孩子不懂打斗。”波里斯认为萝兹妮斯在个性方面,这些年来不会改变。但不管怎样,跟伊索蕾同辈的少女应该无人可以打得过她。萝兹妮斯在晚宴上也看到过伊索蕾,但此时这个持剑的少女和那个穿着淡蓝色洋装的小姐判若两人。
“好久不见了,萝兹妮斯。你怎么会来这里?”萝兹妮斯,这个他以前的妹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不禁将她同以前矮小顽皮的小女孩模样重叠在一起。柠檬色的头发又多了一些,淡绿色的眼睛变得有些细长,还是很漂亮,但总觉得她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如果说完全不高兴见到她,那是在说谎,但现在根本没空去想这些。
“你不高兴见到我吗?……我……我可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这里的。”或许是因为惊吓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关系,萝兹妮斯把双手放在胸前,又吁了一小口气。
“我昨天在赛场就认出你了。我知道是哥哥……比爸爸还早就知道了。”波里斯拉着萝兹妮斯的手,让她坐在椅子上,说道:“我对你没有恶意,吓着你了。但我是有理由的。”“我知道。”“你知道?”波里斯歪着头疑惑着,萝兹妮斯突然很快开始说:“没错,哥哥你很危险。我……就是来告诉你这句话的……快逃!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我们毕竟曾经是兄妹……所以……虽然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我不知道爸爸心里有何打算,也不懂他和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阻止,不过我实在无能为力,所有事情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就是今天晚上……会有人来杀你!”此时,伊索蕾开口说:“小姐,你父亲想杀死波里斯,而你偷听到这计划,就跑来告诉我们,你是这个意思吧。那你怎么会不知道为何要杀他呢……你说的话如何让我们相信呢?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逃了,明天的冠军好给别人拿走,是吧?”萝兹妮斯的眼睛睁大,眼神里带着愤怒,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只是想帮……”“如果想帮忙,就要说个确实的理由。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去破坏你亲生父亲的计划,来帮助跟你没什么关系的假哥哥。若要我们相信你,就说得具体一点。”萝兹妮斯忽地站了起来。她以前的个性也没有完全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不要以为拿着剑就可以随便威胁我。因为刚才的误会,我已经被你们吓到了,你还想再听什么?我爸刚才在晚宴结束之后就和康菲勒子爵见面商议。我爸说,如果他希望自己儿子得冠军,我爸会帮他。子爵家好像认为如果把波里斯哥哥除掉,冠军就会是小子爵的。可是,那种想法有根据吗?不管怎么样,我爸爸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他决定帮他们,这件事我确定是真的。除此之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难道我们真误会你了。如果是,我道歉。不过,我们知道你父亲要的是什么,可是你却说不知道,我看你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另一些事,你不想讲,是不是?我说得对吗?”伊索蕾一面如此说着,一面动作纯熟地收剑入鞘,后退一步。萝兹妮斯看到这动作如此优雅,不禁赞叹着稍微张了一下嘴。然后,像是不悦地闭紧双唇。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已经猜到了。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你现在很坦白。看你这么坦白,我把你父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告诉你好了。波里斯,没关系吧?”波里斯静静仔细地打量着萝兹妮斯淡绿色的眼珠。她似乎变了,和以前不大相同。即使刚发了脾气,但也不像以前那样自信满满,也不是太以自我为中心。难道只是因为她长大了吗?也许,这几年来自己都有所改变,她总不会没改变吧?波里斯拿出放在床垫下的布块。然后在萝兹妮斯面前解开结,拿出放在里面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在萝兹妮斯眼中看来,这奇怪的物品既不是剑,也不像是其他东西。波里斯不觉得有必要仔细解释,于是简短地说:“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带在身旁的剑。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事,当时我就带着这把剑。你父亲要的就是这个,所以才会想要杀我。他让我当你家养子,也是为了这把剑。这一次,同样地,当然也是为了这东西。”“这东西有那么重要吗?”“这个,对我而言,这是我珍爱的家人遗留给我的,当然很重要,但对你父亲而言,可能有不同的意义吧。不过,有句话我一定要说:我没想到你会如此替我着想。同时,我要跟你说谢谢,我希望你不要把伊索蕾说的话放在心上。可是我要你记住一件事:现在不只是培诺尔伯爵要杀我,我不是处在一对一的状况,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放过他。所以,伊索蕾才会对你存有戒心,而我也不认为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这些都是让萝兹妮斯听得心惊胆跳的话语。这一点波里斯也知道。可是他只能用这个方式来报答萝兹妮斯所表现出来的诚意。
伊索蕾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之后,开口说道:“总而言之,现在已经确定,今晚会有人来袭击,接下来是研究如何逃出去。这里是二楼,应该可以跳出去,但是……”“不,我不走。”“波里斯哥哥!”波里斯把冬霜剑包好,塞回原来的地方。然后坐在那上面,握住系在腰上的剑柄。他那像是没有看到两人的目光,突然转向灯光摇曳的油灯。
“都已经到这里了,我不能随便就逃走。我和你约定过,而且我也和自己约定过。”“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萝兹妮斯小姐,你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袭击我们?”“如果是我爸爸的那些骑士,大约有十五个人。”“不,波里斯。这次我们一定要逃才行。没有别的办法。”“是啊,我至今遇到事情一直都是用逃来解决。”他记得,从那座被火把包围的贞奈曼宅邸后面逃走,从碧翠湖逃走,从那片有着伤心回忆的原野,以及陌生城市里的旅馆,还有……逃离欺骗者的城堡,奔逃过南部田野,越过山岭通过关口,进到雷米领土之后,终于遇到奈武普利温,到此为止……他一直都在逃、逃、逃。遇到任何事情他都无法与之对决,连对明日都不敢存有憎恶,只知慌张逃跑,只求能够生存。
进到月岛之后,他第一次可以单独和一个敌人面对面、正正当当对决。自己内心里沉睡的宿怨慢慢觉醒,也是在那个地方才开始。月岛让他了解到自己。虽然那里绝非安稳之地,但是却让他学到了如何挑战与愤怒。那座岛上有让他有自信生活下去的人,这一次,他带着他们的期待,远来到这里。
这一次,就是这一次,他不想逃。只是为了生存而活下来,会把他变成有气无力的影子。生存,不应该是这样子。虽然说一定要生存下去,至少也得活得像人才行。
“为什么我还是无法对培诺尔伯爵发怒,即使被那样欺骗,我怎么还是不恨他?我很惊讶我会这样,但我也大概知道是为什么。愤怒、憎恨,都是活着的人所拥有的。要当个活人,不是只要活着就行了……我感觉是这样。啊,这是很久以前那个老师说过的话。萝兹妮斯,你还记得吧?我指的是渥拿特老师。”波里斯站起来,又再一次紧握住剑柄。然后看着露出惊慌表情的萝兹妮斯,对她说:“你快走吧。你的好心善意,我会永远记得。”“等一下。”伊索蕾原本一直在后面,这时她又在灯光下露脸。表情毅然地说道:“波里斯,如果你真的不想逃,那我希望去试一下我们的运气。不管你答不答应,只有这件事,一定要去试一试。萝兹妮斯小姐。”萝兹妮斯背对着门,站立在那里,看了一下波里斯,又看了一下伊索蕾。伊索蕾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握住萝兹妮斯的手。
“如果你愿意,有件事你可以帮我们。不过,做不做完全由你决定。”伊索蕾的计划令人惊异,也让人看起来极不可能实现。
但波里斯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提其它意见。因为,自己都无谋到做出近乎自杀的决定了,他相信伊索蕾有权利为自己的未来做努力。何况,不管是什么计划,目的都是要帮助他。而且他也相信伊索蕾,她拥有他没有的许多才能。
计划的第一阶段由萝兹妮斯负责。萝兹妮斯开始听到计划时还有些犹豫不决,但说服她的决定性事物,却是在偶然之下她看到了波里靳一直带在身边的幸运草小绣包。萝兹妮斯一看到那东西,瞬间就改变了态度,于是三个人很快就离开房间,来到了三楼。身上只带着各自的武器,和用布包裹着的冬霜剑。
“坦白说,我不敢保证会成功。因为我跟她不是很熟。”他们停下脚步的地方,是克萝爱,也就是芬迪奈公爵爱女的房间门口。两人躲在阴暗处,萝兹妮斯轻轻敲门,随即一名年轻女仆探头出来。
“克萝爱小姐睡了没有?如果没睡,请转告她,萝兹妮斯。达。培诺尔有急事想见她。”或许是见她态度坚定,女仆认为可能真有什么事,所以小声地回答了一声之后,就进里面去了。萝兹妮斯呼地长长吐了一大口气。传闻克萝爱个性拘谨,她一定不喜欢别人这种时刻来找她。安丽伽皇后的侄女克萝爱在仅有王子一人的卡尔地卡宫廷中,等同是公主。如果皇后的挚友,也就是萝兹妮斯的妈妈还在世就好了,但是,在卡尔地卡宫廷贵族间有强劲人脉的培诺尔伯爵夫人,早在萝兹妮斯需要她帮忙之前,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她身为贵族少女,还是比较有可能在这种夜晚见到克萝爱的。波里斯哥哥现在是平民身分,而且还是男孩子,一定不可能在夜里见到公爵爱女的。
为什么要帮助波里斯?过去送他的那份作玩具似的礼物有什么意义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因为一股帮他作事的满足感,或是因为自己从前以为什么事都可以任意而行,结果却什么也没做,才会想做点事情。再也许是因为波里斯哥哥在不利的条件下仍在不断寻找生路,所以她才会即使是假血缘,也想把他当成是有兄妹情谊的人。
事实上,所有条件都不利于他们,但……“小姐请您进去。”啊,成功了。萝兹妮斯一进到里面,走道又再度昏暗下来。等她出来的这段期间,就像是永恒的时间在流逝那一般。现在他们相当于是在赌博,因为他们无法知道结果,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芬迪奈公爵的女儿克萝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伊索蕾,我想问你一件事……如果说相信萝兹妮斯是因为我……”从刚才开始,波里斯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所知道的伊索蕾不是那种会轻易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的人。
“不,我有充分的根据这么做。”“充分根据?”“她无法确实说出她父亲心中的打算,也就是他和康菲勒子爵的协议条件,但我大概知道是什么理由。”“她不是说不知道吗?”“我不是说过她知道吗?”这时,房门又再被打开。走出来的是那名女仆。她走到波里斯和伊索蕾面前,像是已经知道他们的位置似地,低声耳语并做了个手势。接着,他们也进到了房内。
起居室虽然小,但是装潢非常优雅。波里斯不由自主地想到培诺尔城堡自己住过的,位于月光塔二楼的那个房间。这里跟那里一样,放着高级的藤椅,窗边的白花刺绣窗帘顶端垂挂着金黄色的吊穗。而窗户旁边,萝兹妮斯正站在那里。稍微开启的窗户吹进一丝凉爽轻风,有一张刻有蔷薇藤蔓图案的长椅,椅子上斜倚着一个身穿翡翠色夜袍的金发少女,正看着他们。
她的脸庞比在晚宴上看到时还要削瘦白皙,像是用笔画出的湛蓝色眼珠显得格外灿烂。明明听说她与他们年纪差不多,但丰润的嘴唇与冷静的眼神里却泛着一股成熟女人无法比得上的魅力,令波里斯有些惊讶。在比赛场的传闻半对半错。有花朵没错,有蔷薇,但却是像她眼神那般蓝的蔷薇,而且还是假的蔷薇。像柳橙的酸甜香味、薄荷的凉冷香气,加上一层如同冰块般覆盖着的傲慢——实际上是一种既珍奇且独特的魅力。
“小姐想听听看你们到底有什么事。而且你们要毫无隐瞒地说出来,才会考虑帮忙。”克萝爱没有开口,是她抬头看波里斯时,女仆代她说的。波里斯走上前一步,正眼直视着克萝爱。在几个小时前的晚宴上,他们已经见过面,当时就觉得对方非常特别。波里斯仿佛是彻夜走过荒野之后进到玉砌大厅的年轻战士一般,而克萝爱则像是古代王国的公主,准备倾听百年来首位访客的心愿。
“我们想见小姐的父亲,芬迪奈公爵。小姐,只要您肯帮我们传一句话,我们确信,公爵大人一定会见我们的。”走道相当的长,可是等待的时间更长。在通往芬迪奈公爵书房的圆形台阶的最后一段阶梯前方,他们在那里等着克萝爱回来。萝兹妮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刚才克萝爱等他们解释完之后,本来还不发一语,但是听到伊索蕾在她耳边细语的一句秘密话语后,却二话不说,立刻站起来带他们来到公爵的书房。
“波里斯哥哥,你好像变了很多。”萝兹妮斯不安地用脚尖揉着羊毛地毯。她以前偶尔也会有这种习惯动作。
“对了,以前在我们家,你用过的那个房间,现在还空着。母亲去世之后,我为了守着母亲的房间,就搬到母亲房间边去住了。啊,母亲去世的事,你不知道吧?”“她去世了?”波里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如今连伯爵夫人的长相也记忆模糊了。只不过,他在想,萝兹妮斯的改变是不是跟伯爵夫人的死有些关系。再度见到她,从某些方面看,她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培诺尔城堡的小独裁萝兹妮斯小姐了。几年的光阴令她有了一颗慎重和为人考虑的心,但也似乎没有了活力与自信。
“这几年你都在哪里?是不是回故乡去了?”“很抱歉,这我无法奉告。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觉得你变了很多。和我在一起时……啊,兰吉艾!他过得怎么样?还在你家吗?兰吉美呢?”为何他现在才想起这个人?想到兰吉艾的那一瞬间,感觉心脏用力地跳了一下,话也跟着变快了。萝兹妮斯静静地望着波里斯的改变,小声地说:“兰吉艾现在不在宅邸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兰吉美当然也不在了,因为他们是突然离开的,所以我有段时间甚至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他离开的时间和你几乎是同一个时候。我问爸爸,他完全不跟我说。当然,不只是那件事,爸爸本来就什么事都不会告诉我。虽然我是他的女儿,但我知道的根本就少之又少,我说的都是真的。”“之后他怎么样了,也也没听说过吗?”“没有……去卡尔地卡时……不过,那只是……”“卡尔地卡?”萝兹妮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去年我到卡尔地卡时,曾听说有个人跟他很像。可是名字不一样……也只是年纪和外貌相似而已,可能是别人吧。”“那是怎么样的人?”如果知道,可以猜出是不是他。萝兹妮斯说:“是卡尔地卡私立葛罗梅学院的学生。虽然是平民,但是和贵族少年相处得不错……听说偶尔也会参加他们的聚会。”波里斯摇了摇头。那样的人不应该是兰吉艾。
“哥哥,你只顾问兰吉艾……好像不怎么关心我过得怎样!”她突然又回到以前的语调。萝兹妮斯后退一步,像以前那样露出耍脾气的模样。但事实上跟以前已经大不相同了。萝兹妮斯讲完那句话之后,瞄了一下伊索蕾,又恢复成平静的表情。伊索蕾听着两人的谈话,像是不带任何感情般面无表情地望着阶梯上方。
时间这么晚,还能不事先通报就进入公爵书房或卧室,而让公爵带着善意听他讲话的人,在这座城堡中只有三个人。而其中之一就是克萝爱。所以伊索蕾才决定最好透过克萝爱到里面。
现在,波里斯也不知道伊索蕾心里在想什么。他很惊讶,从小就呆在月岛的她,怎么如此轻易就看出大陆贵族的思路。
公爵也许已经睡了,或者,听到克萝爱的话后也拒绝与他们见面。但是伊索蕾看起来却相当有信心,没有不安的模样。甚至有比拜托萝兹妮斯去见克萝爱时还要有把握的表情。
阶梯顶端出现了亮光。克萝爱的金发在油灯照射之下,泛着红光。这一次,她亲自开口,简短地说:“请上来。”萝兹妮斯很快接着说:“看来我最好现在先离开。如果出来太久,爸爸会觉得很奇怪。我回房间去,会比较好。祝你好运。还有……希望能再见到你。”高高的房门被打开,然后两人进到了这城堡里最令人畏惧的强人,除王室安诺玛瑞最高权力者的书房之中。“走过来一点。”伊索蕾让波里斯留在后方,一个人走向书房中央横摆着桌子的前方。芬迪奈公爵身穿紫红色夜袍,手里拿着一只水晶杯,站在窗边。
虽然这样有些奇怪,但他这副模样比在晚宴上穿着华丽衣服时更具威严。当时是悉心招待客人的主人模样,现在则是支配整座城堡的国王。
“真的是恩人的女儿。真的没错。”拜奈武普利温的剑之赐,“恩人”这两个字是在雷米旅行时,一直听到的字眼。可是这一次的“恩人”,如果公爵确实没说错的话,那就是指伊利欧斯祭司了。他对公爵有恩惠吗?“承蒙不忘,真是感激万分。”公爵把空杯放到桌上,耸了耸一边的肩膀,“这话听起来像是我会忘了大恩的样子。我这个人,看起来是那种人吗?在晚宴上,你这张像是证据的脸孔,加上名字,还有你们说的话,如果还不相信,那刚才克萝爱转告我的话,我总该相信了。好了,你要我怎么帮你?”除此之外,就没有再透露什么了。波里斯不禁想要吐出安心的一口气,但还是强忍下来。伊索蕾一点儿也不退缩,仍旧一副沉着表情,一面看着公爵,一面说:“请您帮忙安排,让我和我弟弟在明天银色精英赛决赛期间不受外部危险的威胁。还有,在完全离开公爵大人的领地之前,请您保障我们的安全。”“你们已经很安全了。这里是芬迪奈公爵的城堡,这一点难道你忘了?”公爵的语气丝毫不像是那种大人对小孩说话的慈爱语气,也不是轻视,更非马虎。是那种不经意中说出,但却直指重点的语气。
“有人要危害我们。”“是谁?”“在城堡里的两名贵族。”“为何他们要危害你们?是因为个人的恩怨吗?”“是的。”芬迪奈公爵的目光从伊索蕾身上转移到波里斯。公爵好像因为睡了之后又再起床的缘故,所以脸上红通通的,只有眼睛,闪现出一般人难得一见的那种光彩。
“我早就看出你们不是亲姐弟。是恩人女儿你的恩怨呢,还是这少年的恩怨?我芬迪奈公爵说过会报答大恩时,负担是相当沉重的。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事,我可不愿随便报恩。”伊索蕾看了一下波里斯,答道:“我们虽然不是亲姐弟,但在宗教范围内,却比亲姐弟还亲,还更有责任彼此照顾。我绝不能将他的问题置之不理,所以,他的危险也就是我的危险。”“既然这样,那好。威胁你们的究竟是谁?天亮后,我立刻把他们送出领地。”“这恐怕很难做到。因为,其中一人的儿子明天要出战比赛。”“你说什么?”公爵的赘肉下巴抖了一下。进入准决赛的五个人之中,只有一人有父母陪同前来。
“你现在说的是康菲勒子爵?”“正确说来,是另一边在帮他。另一个人是培诺尔伯爵。他们打算今晚来暗杀我们。”公爵闭上了嘴。即使是他,这也不是件可以简单解决的问题。一直坐在角落椅子上的克萝爱,一会儿看看她父亲,一会儿看看伊索蕾,面无表情地转移着目光。公爵说道:“这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也难以置信。他们虽然都是有权有势者,但再怎么强势,想在我的领地内做这种事,如果被发现,不可能不起风波。真是搞不懂,是什么动机让他们敢这样大胆!到底你们是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何要解决掉你们?”这时,波里斯走上前一步,点头示礼,抬起头来。公爵嘴角上扬了一下,又再放下,冷冷地注视着他。波里斯说道:“培诺尔伯爵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我寄身于现在这个神殿之前,我是奇瓦契司一个领主的儿子。他因为一点恩怨,就灭了我父亲与家族,结果我不知道实情,被他欺骗,甚至有短暂一段时间还当过他的养子。终究,我还是知道了事实,下定决心要报仇之后,就逃了出来,打算先培养实力。虽然我现在实力还不够,无法与他敌对;但与其要我死在他手上,我宁可在别人手中死上一百遍。”伊索蕾霍然盯着波里斯。当然,刚才他说的话是为了隐瞒冬霜剑的存在而编造的谎言。但是这番话的第一句与最后一句都是真的,因而语气激烈。就这样,他说的话就跟真的没两样了。
这时,克萝爱开口说:“我现在可以理解刚才晚宴上你说的那番话了。没想到今天你却偏偏在独木桥上碰见敌人。”公爵像是首肯女儿的话,点了一下头。他的眼睛接着发出炯炯光芒。
“那么说来,你的名字就不是本名了。你真正家族名字是什么?”这是一种确认。如果公爵已知道了贞奈曼家族的事,刚才说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那个家族已经不存在了。在奇瓦契司有句俗话:说出已经消失的家族名,那个人就会再次召来灭亡的灾难。我不希望犯到这个禁忌。”“是吗?你的仇人既然是培诺尔伯爵,那为何他的女儿会帮你说服克萝爱?”“我想是因为在她家当养子时和她情同兄妹的缘故吧。坦白说,我也没想到,她会帮我。”“那么,既然是培诺尔伯爵一个人跟你有恩怨,怎么还会连康菲勒子爵也扯了进来?”“当然,康菲勒子爵是为了让儿子得到冠军。以前同样姓氏为米斯特利亚的人打败了他,所以他认为我会是路易詹。凡。康菲勒少爷的强大绊脚石,自然希望事先除掉我。”“你的话太不可靠了。康菲勒子爵一向以正直清廉的人品闻名。而且明天的比赛还有奥兰尼的夏洛特和海肯的伯夫廉等强手。除掉你一人,并不能确定会得冠军,他有必要这样费事吗?”“那两位都身分高贵,他当然无法任意伤害他们。可是身为平民的我如果死了,顶多只是有辱公爵您身为主办人的名誉,除此之外,谁也不会去责怪其他人。而且我会格外受到注目,是因为我用了米斯特利亚这个姓。据我所知,康菲勒子爵也是在即将五连冠时被这个姓氏的人给打败的。”波里斯由他们之前的对话很快做出了一些推测,所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公爵的问话。公爵稍稍眯眼之后,又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公爵出生在安诺玛瑞旧王国时期的贵族名门,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和政体,又再到现在的新王政;这期间,公爵不但不曾失势,反而还升到今天这个位子。如今大陆上有五大勇士,如果用政治角度来看,正如同他妹妹安丽伽皇后所说,公爵是安诺玛瑞国唯一能与五大勇士相提并论的卓越人物。所以,这个十五岁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他当然看得出来。
静静听他回答之后,撇开心机不谈,他觉得这小子确实非比一般寻常少年。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算计之后才讲出来的,而且完全找不出犹豫或惊慌的神色。在他面前,就连贵族家的年轻人都会慑服于威严而不停颤抖,可是在这个以平民身分生活的少年身上,却见不到害怕的神色,这一点确实令人相当讶异。
最后,公爵以仿佛是在试探对方的那种语气,说道:“可是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推测而已。你能拿出可以让我对康菲勒子爵另眼看待的实际证据吗?根本没有别的证据,我如何能够相信你的话?”此时,伊索蕾走上前一步,从袖子一角拿出短短一块钢铁圆盘,放到桌上。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从盔甲或者其他这类东西上削下来的,上面精细地阴刻着一个像马头的图案。
“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已经遭到袭击了。我是从他们之中一个人的手腕护带上削下这个东西的。至于这个家徽,公爵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才对吧。”当然,这是康菲勒子爵家族的家徽。
波里斯完全不知道伊索蕾身上带着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有人袭击的事。因为那天他听着伊索蕾的圣歌就入睡了,在天亮之前,就算打雷恐怕也叫不醒他。
公爵沉思了片刻之后,咋昨舌,像嘲笑般说道:“哼,装出一副绅士模样,原来他是这种人。虽然外表一副不会如此的样子,但实际上却与宫廷谋利之辈没什么两样。可是你刻意把这东西收起来,可见你也是个狡猾的丫头!你的行为像是早就预料到会见到我,是吗?”伊索蕾并没有答话,终于,公爵看着波里斯,对他如此说道:“好。我姑且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要怎么帮忙?今晚把住所隐密搬到其他地方,派士兵保护,好让你明天安全比赛,这样行不行?”伊索蕾答道:“光是这样还不够。他们两位都是安诺玛瑞的贵族,我们在离开这个国家之前,在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当然我知道公爵大人您无法把所有一切都负责到底,所以只希望您能让我们在芬迪奈领地里不受人暗杀,出去的时候借用一下您的马车。我听说在您的领地里,即使是空马车也不能碰触,否则视同意图危害公爵大人。”这实在是个非常大胆的提议,所以连克萝爱的眉毛也稍微上扬了一下。因为,能够搭乘公爵马车的,就只有公爵一家人。
“你的主张实在是太无理了。你居然说仅派士兵保护还不够?”“如果只是这么做,公爵大人还有您的几个士兵,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报答恩人新的恩情了。”伊索蕾有时候讲话就是这样,带着一种迂回性的冷漠。芬迪奈公爵突然提高语气:“你,难道胆敢命令我!我好意听你们请求,你却越说越不像话了!”可是伊索蕾一点也不屈服,断然地说:“我只是期待公爵大人的雅量而已,不是来乞求您。万一我一定得用乞求的方式,一开始我就会跪着,甚至趴下来吸羊毛毯的灰尘。”“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还很久之前的恩惠而责骂我的。说得不好听一点,我现在听你们请求,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你的舌头尖锐,我倒要试试看,撇开以前恩人的问题不谈,我有什么理由必须听从你的要求吗?”“有的。”伊索蕾粉红色的眼珠正面迎视着公爵的目光。而公爵即使这么说,也没有当场赶走恩人的女儿伊索蕾。
“你说说看。”“首先,在公爵大人的城堡里,银色精英赛准决赛出战者晚上被杀死,会丑化整个比赛的名声,同时公爵大人的名誉也会有个大瑕疵。第二,今天过后,明天的情况会更加糟糕。因为,如果明天下午我们被杀,那就等于这一届的银色精英赛冠军消失不见了。”“呵!你说的是冠军?真的是越说越骄傲!”“冠军一定是我们的,请您记住这一点。那么,我可以跟您说第三个理由了吗?”到此为止,她说的事都是波里斯可以想得到的;但第三个是什么,他就无法轻易猜到了。公爵说道:“第三个,我看一定是比较不重要的,是吧?”伊索蕾的声音一直很冷漠,但语气却越来越火热。
“我听说,原本就一直担任国王陛下亲卫队的康菲勒子爵家,最近深受国王的信任。当然,应该还无法与公爵大人您较势力。但这次银色精英赛如果出现了历届首次的五连冠优胜者,那会怎么样呢?等于是新兴的骑士家族里出了一个全国最厉害的少年战士。这个人的存在应该多少不利于公爵大人吧?”“……!”“阻止这件事的方法,您也知道,只有一种而已。”此时,克萝爱开口说道:“她说得没错。陛下今年不也说过,如果路易詹得了冠军,就赐给康菲勒子爵家一块领地吗?”康菲勒子爵原本是宫廷武官出身,根本没有自己的领地。就连子爵这个爵位也是柴契尔国王为了奖赏他的忠诚而赐予的。至于,让他们在卡尔地卡宅邸之外还拥有一个外部领地,这是子爵很早之前就十分期待的事。
公爵陷入了思考之中。伊索蕾的这番话正好刺中了公爵一直在暗自思考的问题。当然,康菲勒子爵就算拥有了领地,势力还是比不上芬迪奈公爵,但怎么说还是受国王恩宠之人,不能等闲视之。芬迪奈公爵因为是国王的大舅子,国王的信任向来是最大的力量泉源。因此,他当然不愿有竞争者出现。
“好。克萝爱,去把葡萄酒还有杯子拿过来。”公爵一向喜欢在书房里喝杯葡萄酒,所以总会放一两瓶酒在这里。克萝爱拿出酒和酒杯的模样就如同宅邸的女主人般沉着自然。
公爵倒了两杯酒,放在桌上,开口说道:“你们的要求确实是过分了一些,但我还是答允你们的请求。如果接受,就喝了这酒。恩人之女伊索蕾,刚才你确实说过这少年会得冠。那么,波里斯。米斯特利亚,你或许就会和路易詹在决赛里碰头,到时候……”公爵与波里斯目光互视。杯里的血色葡萄酒徐徐停止晃动。
“你要让路易詹不能再拿剑,砍了他的右手!”他又再说道:“毁了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