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婉蜒的树根、流水潺潺、没有鸟鸣的寂静,一个陌生的山中某一角落景象。那是一颗由数千万个宛如断裂剑尖般的冰块薄片所集结而成的结晶体中呈现出的。
白花花如同沾满砂糖的饼干一般白花花的霜雪冰球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些黑青色的头发,一张仿佛像是死尸般苍白的脸孔,这个人手中握着一把剑,而且还闪现着光芒。
冬霜剑里的无数只野兽终于一个个发出了声音。光芒覆盖上握剑少年的眼睫毛,接着立刻变出了一个个记忆。
一只凶猛的野兽正在奔跑。六只兽蹄踢开暗红色的泥土,荒野大地便如同爆竹般尘土飞扬,血色兽鬃里突出的弯曲犄角指着高处竖立着。
大地沸腾。
天空燃烧。
一座尖细的峭壁,像在宽广的地平线上露出手指一般,直直矗立在那里,而在峭壁尖端,正好插着那把剑。那是在这动荡不安的世界里唯一静止的东西,是一个被凝聚、被集中的东西。
一滴血也不沾的纯白剑刃,白色的装饰剑穗迎风飞舞。
冰冻的冷风中……“我要拥有你!”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很快地握住剑柄,画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往后直刺而去。白色剑刃如同流星,洒出了一片光影。
哗!宛如散发的血喷了出来,朝空中散去。黑色大地吞噬了血,被划为两半的野兽体内,无力地冒出生命即将终了的热气。
野兽身体抽动了几下。
不一会儿,立刻就寂静下来。
站在峭壁上方的人举起手上的剑,指向空中,象一副支配者的模样。虽然看不见这个人的面容,但他具有雕像般结实的身体,金色兽鬃般的头发。使他看起如同地上最强的强者。剑尖抖动了一下,接着便朝天空挥去。
刹那间,周围好像有着雪花般的东西散落下来,不久白冰就覆盖住整片大地,世界立刻变成了冬天。
接着又是一个少女握住了那把剑。那是一个有着亮丽金色头发与浓密黑色眉毛,大约十六岁的少女。她双手紧握住剑,毫不退让正眼直视着前方。由她紧闭的嘴唇可以看出她似乎相当紧张且固执。
在她正前方,则是站着一个身披褐色斗篷,年约三十五岁的男子。他的金发与少女的几乎一模一样。
男子伸出他的手。手上没有拿着任何武器。
“这应该不是你的东西吧?艾碧拉。
“少女既不答话,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她只是更用力地紧握住手上的剑。
“你知不知道你手上的是个会把你彻底消灭的东西?”“我只知道有一笔债要向你讨回!”“你可别伤了我的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我为什么要这么想?我又没有叫你做过什么事。”男子一边摇头,一边泛起忧郁的微笑。
“拿来。”少女没有答话,往后退了两步,并挥了一下剑。剑尖并没有碰到男子,但白亮剑刃所划开的空气却为之冻结,仿佛像是玻璃龟裂破碎之后散成碎片。少女的眼瞳里闪出毫无同情心的冰冷恶意。
男子像是被钉在原地般地站着,接着,他的全身上下数百个伤口却一次性地全都涌出鲜血。
剑被一个独眼的男子握在手中。他坐在一张长椅上,俯视着自己腹部上如同泉水般流出的鲜血。
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许多数不清的圆圈慢慢地变小,一直延展到圆圆的屋顶。像湖水的波纹般,那些圆圈又再扩大,一直延伸到大厅墙壁。
冰冷的灰色石墙上面刻着叶子、藤蔓、小精灵脸颊、无光彩的翅膀、暗红色绸缎的绉纹。这座大厅是他构想出模样,并指示将之建造出来的。如今他却陷入沉思。这一切都是人类造成的吗……?不信任就杀,不能拥有就破坏的人类,怎么可能知道何谓庄严?巨大的挂毯试图想要记载谁也无法记得的光荣,现在就挂在他可以俯视的大厅两侧。骑士的银光、王冠的金光、紫色斗篷覆盖的纯白马背、绿色的大地,这些都是他曾经目睹过的;圣女的手在祝福着年纪尚轻的自己,这些记忆都历历在目。然而,如今挂毯却像在告诉他这些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似地,裂开了一大半,垂掉下来,而且还被红红的血弄脏。
而挂毯上黄金、圣女的头发,如今已被血色斑点所覆盖,只有血滴静静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被毁的挂毯下方,蜷曲着的男子在最后一刻握着他的剑,他被刺穿的身体已快化成一个无生命的东西。这个将死之人直到最后一瞬间都还紧握住挂毯,里面的图案已被弄绉、破损……他的鲜血宛如罪恶的证据般留在那里。
滴,答。
血滴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着,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在抽搐地抖着。他将目光从血肉的尸体移向空中,这是一个他一直在等待的时刻。就是此时此刻。
顶端的蔷薇窗以及绕着圆顶周围的十三扇窗子慢慢地发出亮光。
光芒射了下来。
最高处的十四扇窗像是在洒下花般射下黎明阳光。这瞬间是这座被这名全身是血的人类所建造的大厅最为灿烂的一刻,彻夜的杀戮让地板与石壁无一幸免,鲜血冲刷了一切。在最终的一刻,什么也无法被洗掉,只有罪行被彰显出来。
这一切看起来简直就是神圣。
所有事情都像是千年前犯下的罪恶一样。
痛苦慢慢化为极致的喜悦。而今所剩的只是长久战斗之后像是获得奖赏般的无尽安息。一直期待这一刻的他,让自己在罪人的原罪上又再加上了一条罪……褪色的罪恶,在光芒下逐渐变成无力的死亡,眼前所见的,以及那些写在黄色羊皮纸的宣告文里的空洞字句。他究竟是为了期待什么、企求何种力量而流血呢?如果说是有所企求,怎么会什么都没有留下,又为何所有一切都被毁灭了呢?罪恶终究还是只能以血偿还。
他移动手臂,把剑拉了过来。他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那把连一丝血痕也没沾上,如同冰块般干净冰冷的剑。
他终究还是无法获胜。剑还是会到其他人的手中,而且又会再度释出令人难以承受,而且不可能抗拒的力量,去试验这个人。而这个人一定也会输。输的人又会再失去剑,连满足血的眼睛也无法闭上就会到地府去报到,只留下破坏的痕迹,或者曾经存在过的巨大文明的基石。
是流着血的挂毯显得较具人性吧。后世子孙啊,非人类的力量就永远交给大自然吧,就让它这样,像化石般,静止在那里吧。
唰唰唰唰……剑如今为了一个目的,又再次被举了起来。伟大的国王到了最终的一刻,他慢慢地张嘴反覆地说着:死在我手里的人啊,不要在地底下哭泣。
因为我也即将随你们而去,到时候连我留下的一小片肉块也会到你们手中,即使要用我的血举行狂欢嘉年华会,我还是即刻就将跟随而去。
无论在何处,总是存在着剑。剑,在某一瞬间里,在草花盛开的山丘上,被佩在一个年轻人的腰上,他正拉着一个村姑的手。在另一瞬间里,剑被握在一个黑发女人手上,她正对着强大恶势力,瞪视着在黑暗之中挥舞的数百面旗帜。
再来则是在荒郊野外,剑和一具如同木乃伊般乾瘪的尸体放在一起。一名男子走了过来,翻开尸体之后,拿了剑,往北方离开。
又有另一个影像闪过……如今这把剑是在半圆形高耸的冰洞里。
泛着青绿色的地面上,铺着像是涉河跺脚石的石头,在石头上有个人拖着长斗篷在走着。冰冻的地面上,隐约看得到一些难以正确描述是什么东西的睑孔。个个表情焦急,像是在呼叫,也像是在呐喊,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有男有女,也有小孩子。这个种族的灵魂们不论善恶,只因战败的关系,都得在冬日冰雪中渡过未来的岁月。在石砖铺满的洞穴里,中央高起一个像是白色祭坛的东西。走近一看,这祭坛也是用冰做成的。白色的空气气息直升到洞穴顶端,像口中吐出的热气般冉冉上升。
走到祭坛前方的那个人看了一下早已到达的另外两个人。他们全都是老人,其中一名是女人。他们各自披着不同颜色的斗篷,头上戴着像头冠之类的东西。
披着蓝色斗篷的人站在北边,戴着像冰一样的白色头冠。头冠上的各个突角像山楂树围篱那样每一节都弯曲向上伸展,尖端有个像凝结水珠般的东西。
披着紫色斗篷的人站在南边,戴着一顶像长有青苔的树枝般的头冠。第三个人站在东南边,披着橘色斗篷,戴着一顶薄金箔做成、尖锐到似乎会割手的头冠。
而祭坛上则放着剑。
“你怎么能确信我们这样并没有犯下另一项大罪?”“我们是无法确信。可是看到眼前开启的灾难之门,我可以确信这确实是种罪恶。我们必须要好好保护我们这个世界的生命才对。”“如此一来或许会让我们的世界更加软弱、更加和平;而那块土地上的生命说不定会连抵抗也来不及就瞬间被灭亡了。我们还不十分清楚这里面潜藏的力量。说不定这东西终究并非一个个人所能够拥有,而是有其自我意志的。这是有可能的!”“这东西本来就有它的自我意志。在这里,它会听从我们的愿望。虽然是从小地方开始,但希望它终究都听从到底。人类没有力量承受这种东西。这把剑本身既非恶也非善,我们人泪软弱的心是无法令它成为无害的东西的。或者说是因为我们永远没有满足的缘故吧。然而不清楚这事实的不只是我,所有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着的生命都是这样的。我认为这种可怕而且完全未知的东西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这里面已经根深蒂固地存有几个恶灵了。我反倒希望这把剑会完全灭亡一个世界。那么那个世界的任何人就都无法把这剑送到其他地方去,这剑就无法出现到别的地方了。”接下来,这三个人不再说话,各自伸出手,朝着剑摊开双手。他们的手开始慢慢地发光,光芒连着手,形成一股漩涡,而且变成了一道旋转的光环。就在此时,突然从高处传来了一个说话声。
“这里……这儿是哪里?你们几位是什么人呢?”三个老贤者吓了一跳,全都往空中仰望。这并不是神明或者超自然力量的声音。这只不过是那种因为惊吓担忧而开口说话的那种少年声音。
“小朋友,你是谁?你在哪里?”这简直就是不答反问。少年的声音有些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又再说道:“我……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里。从刚才就一直看着你们三位。不……不只是看到你们,还看到其他好多事……”波里斯,一度被取名为达夫南,但本名是波里斯的他讲完这番话之后,还是无法轻易理解自己到底是在讲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作梦,但为何他能在真相未明的地方看到这些“梦”呢?甚至于还能与他们对话?这是他现在想要问的问题。这里是哪里?不过他可以确信的是,他和正在交谈的三个老人并不在同一个世界。他们和他之间仿佛有个像是穿过一层云雾般的圆形入口。
在这之前所看到的影像真的是梦吗?刺死野兽的人以及他所造出的冬天,破坏掉自己数十载光阴造出的所有一切而迎接黎明的那个统治者,为了在黑暗之中越过旗海与众多恶势力对决而考虑选择“那把剑”的黑发公主的眼瞳……他们都拥有冬霜剑,而且他们看起来都比他强。都拥有坚定意志或者高贵理想。
有些只是刚开始而已,有些则显示出结束。这是拥有过冬霜剑的那些人的手,那些最终必会沾血的手的历史。
“原来你是‘外面‘的人。”原本猛烈旋转的光芒慢慢地浮到空中。同时,放在祭坛上的剑也浮了上去。光环的中央变成了像是一阵云雾旋风的东西,隙缝里闪现出像是其他世界的影像残影。
三名老贤者放开他们的手,从祭坛退了下来。然后他们私下讲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对波里斯讲话的声音。
“是什么媒介使你和我们连结在一起的?在这里有什么是你熟悉的东西?”波里斯只好照实讲出来。他至今还是作梦般头昏脑胀。
“是你们的剑,我有一把和你们一模一样的剑。这两把剑是双剑吗?”披着蓝色斗篷的老人突然抬头,他的脸孔像是看到可怕的东西似地僵在那里。
“你说什么?你说你知道这把剑?”波里斯感到一阵混乱。可是嘴里却和心中的状态不同,只是坚定地回答。就好像人们在自己支离破碎的梦里连真相都搞不清楚,却还是能够自信地行动。
“冬霜剑,这是我那把剑的名字。你们的剑是叫什么呢?”老人们一时之间都愣住了。过了片刻,穿橘色斗篷的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这把……叫作冬日之剑。也被称为越冬者,另一个名字……也叫作……冬霜剑……”这回让波里斯吓了一大跳。一样的剑怎么会有两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他一直以为是非常特别而且令人害怕且强力的剑居然有两把……不对,是三把、四把,或许是更多把?是不是任何世界都存在着和这一样的剑?他所看到的影像中无数把冬霜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不是不同的剑……那么他是在和剑的过去或者未来交谈吗?波里斯转过头去,看到掉在自己身旁的冬霜剑,并且捡拾起来。他握住以布缠绕代替剑柄的地方,剑刀向下,往前伸去。刹那间,有着像彩虹般美丽的光彩覆盖于白色剑刃上,闪闪发出光彩。
“说得再正确一点……应该说,那把剑和我的剑以前的模样很像。因为现在我的剑已经变成单纯的银色剑刃了。”当他如此说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管他们的剑和他的冬霜剑是不是同一把剑,也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至少模样相像就应该会有类似的力量存在吧?如果实际上是任何世界都有相同的剑存在……不就可以向他们询问有关剑的事了?他长久以来很想知道的那些事。到底这剑是什么东西,到底存在有什么力量,应该如何处理……可是在下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刚才他所看到的那一幕。他们想把“他们世界的冬霜剑”送到其他世界去!此时,穿紫色斗篷的老人开口说道:“照这么说来,你应该是‘冬日之剑‘的过去主人或者未来主人。我敢确定的是,如果真有其他跟这把剑一样的剑存在着,那些像稻田般被交错开来,互不连贯而各自存在的世界们,就都会不安稳。我对于那些世界并不完全了解……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某些地方存在着数千、数万、数亿个可能性。而在其中,我们的世界定是那种不平衡的力量与魔力相对发达的世界。这种情形在我们因为某种理由而打开通往其他世界的门时,我们的力量随时都会流向相反的世界以求平衡,连我们这样的世界都无法容得下这一把剑,更何况是其他的世界,怎么可能包容得了这把剑。小朋友,在你的世界里,那把剑已经存在多久了?是不是造成了许多灾难?”波里斯手上的冬霜剑发出了更加华丽的光彩。仿佛像是由数百颗色玻璃所做成的彩色玻璃般发亮着。就像在说:“你是不会要放弃我的……永远不会,无论何时……”“我不知道。这把剑是我父亲传给我哥哥,然后我哥哥传给我的,我只知道在过去想要拥有这把剑的人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争斗。可是,应该还不到足以称为灾难的程度……不过,我实在是不太清楚。我拥有这把剑也才不过四年的时间……”“等等,四年,你说四年?小朋友……你现在几岁?”“今年七月我满十五岁……”一说完,他才想到他们的时间概念有可能和这里不同。可是三名贤者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一副因其他问题而受到很大冲击的样子。
“真令人不敢相信。才十几岁的小孩就有办法拥有‘冬日之剑‘长达四年之久,却还能够安然无事?”“这孩子的剑真的和‘冬日之剑‘是相同的东西吗?”“不可能的……不对,如果不是剑的力量,这孩子怎么有可能和我们对话?这一定是其他时间年代的剑……哦,我懂了!”突然间,蓝色斗篷的贤者像是醒悟到什么事,发出了一声惊叫。他现在甚至连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冬日之剑‘的另一种力量!这孩子一定是这剑里面所蕴藏的过去的某一个记忆!从剑里涌出的记忆甚至会感觉自己是个实体,并且和我们谈话!过去只听说这剑里面藏着恶人的灵魂,原来还存有这种小孩的灵魂!”然而波里斯听了这番话,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是剑里蕴藏记忆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他是被关在剑里的灵魂?那么说来,他清楚记忆着的所有情感与回忆,还有他刚刚不久前还生活着的世界,难道全部都是遥远的事,是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虚像吗?不可能!“请不要说这种不可能的事!你们怎么可以把还活着的人任意说成以前死去的幻影?我刚才周围还有很多人而且经历了许多事,不久前除了你们几位,我还看到许多人手里拿着不同的冬霜剑!看到那些影像,我一直以为所有一切都只不过是在作梦而已。好,要不要听听我的看法?我反倒认为你们几位是冬霜剑的过去,是存在于剑中的灵魂!至少,在我看来是这个样子!”剑的尖端慢慢地朝着浮在祭坛上大约直径一米的光之旋风前进。虽然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但它确实是在朝着其他世界移动。
“天啊……真是令人无法相信……”过了一会儿之后,橘色斗篷的贤者用认真的语气说道:“这孩子说的没有错……如果说这个孩子,还有我们都把自己看做是活在现实之中的人,那么谁对谁错,又有谁能判断呢?到底哪一方是虚像与幻影?或者两方都是?似乎没有东西能够作为确信的根据。”波里斯听到这里,突然间感到一股惧意。如果真如他们所说,那自己不就有可能是在活幻觉之中了?他所珍爱的所有人……父亲与故乡,哥哥耶夫南,奈武普利温,还有伊索蕾……他们全都在很久以前就死了,说不定连痕迹连记忆也不留。搞不好只留在奇异的剑中,不断重复着,他只是活在自己支离破碎的记忆之中……现实到底是在哪里?现在又是何时?真真假假,实体与幻影又是如何以及由谁来区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