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南和伊索蕾相处得并不很好。
达夫南每次去上她的课前都要在思可理耗一些时间,才去上课的草地。伊索蕾总是先到,早就坐在那里了。可是这并非是因为他迟到,而是由于她原本就将许多时间花在这片草地上。达夫南到了之后,她都是先坐在岩石上很久不发一语,然后偶尔会哼唱几曲像是为了某人而唱的歌曲。那都不是圣歌,只是普通歌曲而已。有时候,她还表现得像是达夫南根本不在场的样子。虽然偶尔会有对话,但总是伊索蕾首先中断谈话,就走掉了。
自从餐厅的事件之后,孩子们欺负欧伊吉司的频率很明显地减少了。至于达夫南,他们则是更加不愿接近他。只有当贺托勒不在时,艾基文那一伙人偶尔会走过来丢下一些令人不愉快的话才走开。还有莉莉欧佩,有时在学校里面也会跟他说话。但这种时候,所有孩子都会一直盯着他们。
有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心里很不舒服,甚至觉得一个人时心里还好过一点。
奈武普利温是剑之祭司,但由于离开岛上五年了,所以他必须去做一次环绕全岛的巡视旅行。这次环岛巡视去的不仅是记忆岛,连只有哨兵驻守的沉默岛、丧失岛和祈愿岛也得去,所以这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旅程。因此,达夫南回到家也是一个人。
离开伊索蕾那里之后,一个人回到家,达夫南不会想做晚餐,就忍着挨饿的肚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和奈武普利温,应该说是和伊斯德,一起在雷米旅行时是多么地幸福啊!像现在,即使生活中有很多人,但他却随时都很寂寞。
这天,欧伊吉司没来上学,一整天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的达夫南带着非常疲惫的心情来找伊索蕾。然后他在依然沉默的她面前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心里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于是将头埋在膝盖之间。
如果没有掩住脸孔,他一定会泄露出自己的情绪。他的脑袋热烫,胸口积郁的闷气简直就要从喉咙中迸发出来。不过,他屏气息声地压抑住。无言的人们与不存在的人没什么两样,或者应该说是因为存在反而使他更加悲惨的人们,达夫南对于他们的愤怒,已在他心底深处汹涌翻腾。
就连伊索蕾从刚才就一直看着他,他也浑然不知。
到了他终于无法再忍下去的时候,他忽地起身,说也没说一声就跑下山去了。
然后他接连好几天都没去找伊索蕾,而伊索蕾也没有因此就来找他。他没上课的事,连校长也不知道。这令达夫南觉得即使永远这样不去上课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却突然看到了一本书。那是和欧伊吉司一起去藏书馆时带回来的书。他拿起书,开始从头读了起来。突然间,他流下了眼泪。
那个绝对无法跟他成为朋友的少年——兰吉艾,他实在很怀念和他一起聊天的那些日子。当时即使意见不同,即使紧张害怕秘密被发现,他还是想跟他说话。他现在还是照顾着妹妹,在培诺尔宅邸侍奉某个人吗?还是已经照他以前所说的,选择其他的生活方式而离开了那里?擦掉流下的眼泪之后,这时才开始注意翻看了十几页的书是什么内容。虽然书本外皮没有书名,但里面却有。《卡纳波里迁居之历史》一看到“历史”两个字,达夫南便突然笑了出来。他一边擦眼泪,一面还笑个不停。要是兰吉艾在这里,会不会也建议他读这本书?还真说不一定!他很热切地一开始读这本书,一直读到当天晚上。虽然天色已暗下来,必须照着月光才行,他也想继续看下去。书并不厚,所以第二天从思可理回来之后,就几乎要读完整本书了。可是后面结尾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原来是最后十几页被撕了下来。
所以,他将书本夹在腋下,自己一个人就去了藏书馆。
“啊,达夫南你来啦。”杰洛叔叔脸上一点也没有特别惊讶的神色,只是很高兴地欢迎他来。欧伊吉司今天似乎没有来。达夫南递出书本,说道:“这是您之前给我的书,可是后面几页被撕掉了。我想读这本书后面的部分。”杰洛把书接过去,随手翻看了一下,随即做出手势要他爬上梯子到上面去。杰洛叔叔先爬上去,他跟在后面,爬到梯子上面一看,眼前竟是一片令人惊奇的世界。
这是个只能用圆锥形来形容形状的房间。从他所站的地方到圆锥的尖顶,整个圆形墙壁都造有阶梯式的书架。在那样的书架上,少说也有数千本书,满满地排放在那里。仿佛是座耸立到头顶的书本尖塔。
所以说,这个地方算是只有两个房间,一开始进来的下层房,和现在站着的上层房。而上层房的天花板是耸立到顶端的。为了方便取放这么多的书,有个两人宽的木头阶梯,顺着墙壁一直上去。不过,这么密密麻麻的书架之间偶尔却像故意留着空间似地,有窗口通出去。就连培诺尔伯爵的书房也没有这么多的书,。垂直看上去,给人一种沉重感,这实在是很让人震撼。
过了好一阵子,达夫南才开口说话。
“那个……窗户不会有风雨吹袭吗?”虽然他自己也感觉问得太过突兀,但他确实挺担心的。不过杰洛叔叔对他微微一笑,走到那个房间的一角,拉了根打结的红绳。随即,所有窗户的外层窗全在瞬间合上了。
“哇……好厉害!”上层房的地板为了能够舒适地坐或卧,到处都堆了坐垫或软垫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是很干净,但达夫南并不介意,就在一处角落坐了下来。杰洛叔叔慢慢地爬上阶梯,也没找多久,就找出了达夫南要的书,走了下来。他爬阶梯的时候,不断传来阶梯嘎吱作响的声音。
杰洛将书交给达夫南之后,叠了几个坐垫,就斜躺在房间地板上了,看起来一副很习惯这么做的样子。然后,他用满意的表情观看他用书堆成的书墙城堡。
达夫南终于忍不住说道:“可是,叔叔,我总觉得这个建筑物看起来很危险。坐在这里要是万一发生地震,会不会被掉下来的书给压死。而且木造建筑再加上纸制书本,好像很容易发生火灾。”杰洛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说道:“这建筑物可是我的梦想啊!”杰洛告诉他,过去他们居住的土地上,有着比这塔要大上十倍,不,是数百倍的巨大藏书馆,自己只是粗略地照着它的模样仿造的。当然杰洛不可能看过古代王国的藏书馆。可是他出生在一个代代都在收藏书籍的家庭里,从小喜欢书的他后来终于发现了一本记载那座藏书馆构造的书。之后,他毕生的梦想就是再造出这伟大的藏书馆。
当然,以一人的力量,甚至是数百人的力量,也不可能让古代王国的壮观藏书馆再现。杰洛说那座藏书馆的美丽、精致构造,还有规模之大,就算将岛上所有建筑合起来也不够,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眼中闪烁着像孩子般纯真的热衷。
后来他终于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得到的事。他设计并建造了这个小小的木塔,并收集分散各处的书籍,这样收藏下来,这就花了他半辈子的时间。剩下的半辈子他打算要继续让这小藏书馆更加安全,收集更多的书。要是有人到大陆去,他都一定不忘拜托带书回来。
“那为什么一定要用木造呢?”“因为岛上的石材不够。以前岛上能用的石材几乎都拿来建造大礼堂了。大礼堂是我们巡礼者为了礼敬月女王一定要造的建筑物,所以没有选择的余地。当然,山上和峭壁有很多岩石,但我们没有切割的技术。而且像藏书馆这种地方……现在几乎没有人重视了。”岛上不知从何时起,不仅和原来的王国有地理上与血缘上的差距,连精神文化方面也开始分离了。最崇尚学问、艺术,当然还有魔法的古代王国的文化已经逐渐转变为倾向予武术,其中特别重视的是剑术。
学问与艺术这类东西,需要能够客观评鉴的高水准评鉴家以及众多的观众,但相反地,剑术却只需互相较量,便能轻易分出胜负。在岛上恶劣的环境下,人口不会随便增加。在这个仅仅几百名,甚至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人的社会里,人们关心的只能集中在与生活、生存有密切关系的事物上。
新一代的孩子们绝大多数都希望成为很强的战士。因此,想要进入剑之祭司门下的孩子早已人满为患造成岛上各方面失去均衡。以魔法为首的其他传承者仅能维持命脉,而在剑术的竞争中被挤下来从事农业、放牧、打猎等行业的人,他们的不满却在扩大之中。甚至,连圣歌这类的传承者如今也只剩下伊索蕾一个人而已。而那些早巳失传的学问,更是多得数不清。
杰洛断言这就是所谓的退步。
“这就是丢弃那些已经极度发展的高文化,回到野蛮人的生活。可是我没有挽救这种局势的力量。我只希望能有一两个像欧伊吉司这样的孩子,能继续这样收集书籍。但这里大部分的人,却一辈子连一本书也没读完,这种情形一天比一天严重。将来你们长大了,恐怕连可以教孩子历史的思可理教师都找不到!”杰洛缩了一下肩膀,接着说:“仅是想像,就很令人担心!”此时,一直听着杰洛讲话的达夫南已经可以理解为何贺托勒他们会那么嫉妒他、刁难他。因为他们恨的是“身为剑之祭司第一学生的达夫南”,而不是“从大陆来的陌生少年达夫南”。之前从欧伊吉司口中得知,贺托勒一直是岛上未满二十岁的年轻少年少女中公认实力最强的人。但是达夫南却有能力将贺托勒推至死亡边缘(即使掺有几份运气在里头),对他们而言,达夫南已成为他们害怕的对象,同时也是令他们不悦的源头。
剑之祭司在岛内已经算是摄政阁下之外最受尊敬羡慕的人,而他是剑之祭司最看重的少年、最有可能继承他的第一学生、从他们所讨厌的大陆过来的人,又不是他们的朋友,甚至受到那位被称为“山下的公主”的莉莉欧佩的好几次亲切对待……怎么所有条件会如此凑巧地都碰在一起呢?想到这里,达夫南无声地笑了,他站了起来。杰洛问他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他的眼神是一副跟达夫南谈得很愉快,舍不得他走的样子。
“我还会再来。可以跟你借书去读吗?”“当然可以。读书的人都是我的朋友。随时欢迎你来。”一走出藏书馆,达夫南觉得原本阴郁的心情变得开朗了许多,也厘清了许多事。他好像从未遇到过好过的世界!一次,连一次也没有。既然被讨厌已是事实,那他就有义务去适应被讨厌,存活下去。这是义务,并非他要做不做的问题。
其实,他们讨厌他,至少比那些隐藏内心想法而外表假装亲切的人,要更好一些!后来,达夫南就去见五天没见面的伊索蕾了。
他一走上山,原本坐在岩石上陷入沉思的伊索蕾便露出像是有些惊讶的表情。然后她不发一语,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的岩石上。
“对不起,我没有事先对你说,就旷课这么多天。不管你要怎么处罚,我都愿意接受。”伊索蕾看了他一下,突然将头转向旁边,噗地低声笑了出来。达夫南实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请问为何要笑呢?”“呵呵呵呵……”她不停地笑着,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住。一停下来,她仔细打量着达夫南的表情。达夫南说道:“没想到老师你也挺爱笑。”决意改变心态的达夫南如今不再害怕别人冷淡对待或不亲切对待了。伊索蕾再怎么排斥他,他也会忍下来。他要不停地跟她说话直到她回应,他是决心这么做才上山来的。可是现在却得到了预期之外的反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达夫南坦率地笑着回答。
“我一直觉得你像是从令人害怕的传说之中走出来的美女。”伊索蕾眨了一下她那双透明粉红色的眼睛,问他:“我会令人害怕吗?”“啊,不是的。令人害怕的是传说,而美女是……”“所以说,从‘令人害怕的传说‘之中走出来的美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令人害怕的意思。”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结论。可是伊索蕾并没有生气或发笑,而是一副像在思索什么的表情。“之前你怎么没来这里?”“因为我想错了一些事情。如今我想法改变了,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那你以后还是会继续来这里?即使从我这里学不到什么也要来?”“不。我学到了东西。”达夫南用平静的表情露出微笑,继续说道:“我好像因此学到如何忍受对方沉默。”“……”伊索蕾不做回答,只是起身,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达夫南不自觉地看着她裤管下方露出的白皙脚踝。他突然觉得,那脚踝就像是水蜜桃的曲线,挺美的。
“原来还是有些不同!”这是她在自言自语。达夫南抬头一看,便看到她正盯着他看。
“我原先以为你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非常像,这令我十分不舒服,可是你和他还是有些不同。他不可能忍受得了别人以沉默来示威,因为他是那种不知如何压抑但不屈服的人,不过,你却是那种压抑好几次但也始终不会屈服的人!”这番话颇耐人寻味。达夫南说道:“你也有些地方和我很像,伊索蕾。”“什么地方很像?”达夫南心里有些像在下赌注似地,开口说道:“无法忘记过去,而且也不想忘记。”那段过去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大胆地说了出来。
伊索蕾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单刀直入地开始说话。对于达夫南说的则不做回应。
“我无法当个好老师。因为我从未教过学生。而且我也无法对人很亲切。你看没有人接近我,就该知道了吧?不过,你还是觉得可以和我处得很好吗?有自信吗?”达夫南想了一下,回答她:“好像可以处得很好吧。”“是吗?为什么这么说呢?”就像以前名叫“波里斯”的时候一样,达夫南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因为你已经可以教我了,可你却连试都没试过。”伊索蕾微微侧头,思考着他这句话。然后她举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白色头发。
六月来临了。
上课上得比较平顺之后,大约又过了十天。如今即使是思可理没课的日子,他也会常去找伊索蕾。这是六月初的某一天早上,天气实在不错,于是,达夫南没去上思可理的课,而跑到他们两个人的教室去,也就是山腰上的那片草地。
他看伊索蕾不在,有些吃惊。因为她总是在这个地方,这里在开始用来上课之前,原本是她游玩的地方。
“伊索蕾?”再走几步,看到他们常坐的岩石,也看到岩石后方耸立的峭壁。他不经意地抬头望着峭壁上方。原本连接到中央山峰的峭壁,中间却突出了一块平地,所以那里稍微长了一些青草。伊索蕾曾说过那里有泉水。
可能是因为太阳才刚升上来没多久的原因,可以看到从泉水那边反射的阳光发出道道刺眼的光芒。不过,过了片刻之后,达夫南才发现是他想错了。在那里的其实是数十只白鸟。这是在做梦吗?那些鸟的身体散发出光泽,连达夫南站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它们宽大的翅膀与纯白的羽毛。而且它们是不可思议地美丽,令人不禁以为是幻觉。
白鸟展翅飞了上去之后又再飞下来,转了好几圈才落到地面。在那里,除了鸟之外,好像还有其他什么东西。白鸟们似乎就是以那东西为中心在绕圆圈,像要飞走,却又再绕回来。正当他的疑问逐渐变成确定时,有一只鸟高高飞起,像箭矢般朝他这边飞来。达夫南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但白鸟却停在半空中,在他眼前伸出金黄色的鸟喙。
上面衔着一张折好的纸条。他用姆指和食指夹了过来,摊开一看。
今天在这里上课。
只写着这句话!达夫南拿着纸条,觉得难以置信地发出啊地一声。要他爬到峭壁上面去?可又没告诉他怎么走?“嗯,你知道如何上到那里去吗?”他并没期待鸟会回答。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鸟是不会懂得人类的语言的。这只不过是他惊讶之余突发奇想说出的话,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白鸟居然点了点头!像是在说知道似地点头。达夫南半信半疑,又再问它:“真的知道?”它又再一次点头。怎么会这么神奇?“那你带我去。”突然间,白鸟展开翅膀,稍微往上飞。然后做出达夫南确实看得出意思的头部动作。用一句话表示就是:“我才不带!”“……”白鸟飞上去,又回到峭壁上方去了。
没想到居然会被鸟捉弄,达夫南不禁有些生气。而且伊索蕾教他爬到那种地方去上课,一定也是因为不想教他才为难他吧。
事实上,到六月初为止,他们的上课都只是在做些无聊的歌曲练习罢了。虽然两人已开始交谈,但伊索蕾根本没有教他圣歌的任何一节半段。而且她唱歌也不让他听完,只会一直要达夫南唱,然后纠正他唱错的地方。因为没有示范,所以他要唱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当初在培诺尔宅邸,当时还叫渥拿特的奈武普利温虽然也不愿意教他,但也没这个样子。
不过……比起越来越无聊的思可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比较快乐一些。或者说是舒服一些。
伊索蕾的个性比外表看起来还要更率直。她不会隐藏想法或情绪,只要一有不高兴就会直接说出来。虽然岛上的人也是这个习惯,但她有时却会毫不迟疑地就批评他。
达夫南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喜欢她说话的方式。听到她像个小女孩般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有时甚至会认为自己好像活得太过小心翼翼了。平常看起来都是用冷淡态度排斥所有问题的她,其实内心隐藏着那种甚至会把敌人逼到悬崖边的激烈个性。
那么,他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他心里无法下决定,但还是观察着峭壁的四周,在找是否有通往那里的路。一开始,他没看到任何路,再仔细一瞧,被草丛遮住的一个峭壁角落里,有个矮小的洞穴入口。那是一个必须尽量弯下腰才能勉强进入的洞穴。
其实,也不能保证这样的洞穴会通往那里,不过,伊索蕾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用攀爬的方式登上那么陡峭的峭壁吧。
“嗯……”结果他还是进去了。一半是因为倔强,一半是因为好奇心所致。
令人意外的是,洞穴里面并不狭小。才走进没几步,就看到通往外面的通路了。那条路正是通向峭壁后方,也就是通到由他们草地教室那侧绝对看不到的地方。这与其说是个洞穴,倒不如说是用来连接两个门的通道。
可是走过去一看,下面却是千丈深的悬崖。
虽然危险万分,但确实有条路绕着峭壁婉蜒而上。那是一条窄到只容一人通过而且也不平坦的路。周围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抓握的东西。
就算这些都不要紧,但是达夫南还有一把冬霜剑。因为它是斜系着的,如果一不小心勾到东西,可能就会被绊倒,然后他就彻底完蛋。已经进到洞里的他在考虑了一会儿后,决定解开冬霜剑,再利用腰带把它绑在背后。他相当小心地绑好,以免剑掉下去。因为要是有什么差错,剑就会掉到悬崖下面去。而那这绝对不是那种可以下去捡东西的峡谷。
接下来,他终于开始挑战那条峭壁路。
他紧靠着峭壁,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往下瞄了一眼,随即吓出一身冷汗。通往峭壁中间的部分还好走,正当他开始想到究竟是谁造出这种路的时候,路逐渐变小,然后就突然没路了。
“糟糕……”现在要转身很困难,眼前却没路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初他看到有路就一直走,没想到眼前会突然一片空荡荡,不禁心生恐惧。干嘛要到这里来呢?其实根本没必要冒这种险!就在这个时候——和刚才很像的另一只鸟轻快地飞了下来,停在眼前半空中,拍着翅膀。达夫南的目光一跟随,白鸟便轻轻移动,稍微飞远了一些。这时他才看到一样东西。因为他刚才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才会没看到那东西。
但实在是令人吃惊。他张口结舌,好不容易才说道:“怎么会,怎么可能……会这样?”因为,他看到空中浮着一颗岩石。
它没有碰触到天地四方任何东西,只是定定地浮在那里。他的手颤抖着,连揉眼睛也都没法揉。这可以说是非常怵目惊心的事。就像是误闯到禁止进入的神秘魔法领域里,然后眼前出现了误闯的结果。
达夫南稍稍回过神之后,观察起那颗岩石。
像是将圆形岩石切成一半似的,那颗岩石的上方很平坦,长宽大约都有直径一米左右。从这里到那里的距离约七米,可是和他所在的位置比起来,那颗岩石的高度更高,要他就这么跳过去,根本是不可能的……真是,也没人教他!啪啪……又有三只鸟朝他所站着的地方飞下,画出小小的弧线。总共四只白鸟在半空中拍了拍翅膀之后,收起翅膀,像是踩在什么地方似地停了下来。四只鸟形成直直一列,仿佛是要他踩着它们一步一步走向岩石的样子。
这时有一只轻轻跳了一下,往旁边移动了一步,仍然没有展开翅膀。其他的鸟也做出了类似的动作,往左右移动。此时达夫南才发现到一件事。
虽然看不到,但那里竟然有踏板!浮在半空中的岩石以及……隐形的阶梯?此时,他脑海里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接受考验。不想放弃跟不合理的情绪分别徐徐地涌上心头。对于这样大胆考验他的少女所出的问题,他想要去解开答案,证明自己的能力。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原先并不是会在意别人评价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大胆地朝半空中踏出一步。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相信魔法。相信带领他的是魔法。
脚踏上去了。
“……”又再一步,然后再踏出一步。如同他预想的,他踏到的是像石头般坚硬的阶梯。走着这透明的阶梯,他终于到达岩石上面。然后他抬头向上看。闪亮的阳光所制造出来的奥妙影子以及……继续往上的魔法阶梯……这阶梯是用浮在半空的透明石头一直延伸上去的。
他又再往上走。白鸟们继续向上移动,引导他的步伐。达夫南整个人都沉浸在神秘的感觉中,他对于白鸟怎么会做出像是人类的行为,丝毫不加怀疑。他只是一直跟着上去。
渐渐地,他走到了有阳光的地方。
他看到在峭壁上方飞翔的数十对羽翼、数千的羽毛。是天使的白色吗?闪耀四方的光亮羽毛,像祝福般散发出光芒。他也看到了透明的泉水。还有被这一切包围着的人。
伊索蕾那宛如祈祷般高举的双手,像精灵发出光芒的金发,飘扬的长袖,宛如大理石雕刻出的颈子线条,最为非现实的她,就在那里。
原本停在她手指尖的一只白鸟展翅飞了上去。她因为注视着那只鸟而轻轻抬起了下巴。下巴画出一条秀丽的光之曲线。伊索蕾穿着他以前没见过的白色长裙,闪亮的风吹着裙角。就在她往达夫南这边转头看的那一瞬间——“啊……”什么事这么慌张?“!”达夫南的脚突然踩了个空,哗地跌倒,他的脸撞到他正踩着的那一阶,嘴唇被划破。明明是踩着那阶梯上来的,却没想到会少一阶。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了。达夫南的手好不容易成功地抓到了一颗石头,然而在那一瞬间,四角形的石头却忽地开始转动了。他只好放开手。
他像一颗小石头般……掉了下去。
他什么也来不及去感受。就连耳边的强风、越来越远的光芒、对死亡的恐惧感,都无法去感受。
这是……慢下来的感觉,难道只是他的错觉吗?“啊啊……”自己的身体仿佛像是刚才浮在半空中的岩石般停在了那里。就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然后他便开始被慢慢往上抬起。速度很慢。可是他确实是浮着没有错……虽然不能说他是在飞……但他什么也没抓,什么也没踩,就这么飘浮着!耳边有声音传来。是歌声。
啦啦啦啦啦……咬字听不太清楚,不过这样的歌声逐渐接近了,而且还是他至今从没听过的神圣音色。吟唱吧,从无之梦中去敞开记忆以外之事这是伊索蕾的歌声。他头一次听到她唱圣歌。用言语无法形容的音色盈满他耳朵,当然也充满了四方,传遍开来。这是数千人合唱出来的宏亮响音,并非一个人的喉咙能吟唱出来的那种声音。或许是因为歌声太美的关系,周围的大自然似乎也停下来倾听着。碰触吧,风之羽毛啊去展开竖琴般的翅膀这跟平常听到她那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全新丰富的音色,像是掺杂有数千种色彩般灿烂的声音。这声音令人觉得,如果说那声音没有蕴含魔法,那世上就不存在魔法了。神圣的、珍贵的、高昂的,这些通通都融入了曲调与歌声中。这首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歌,远比他正浮在半空中的神秘性,更加令他激动。
最后他终于升到峭壁上方……一到脚能踏的地方,他就被放了下来。
伊索蕾还是没有停止唱歌。无庸置疑地,是她那令人惊奇的圣歌救了他。他甚至根据没想去怀疑。只有在那一刻,他才相信刚才应该不是数百人在唱。
歌声开始慢慢地变得小声。
达夫南还未从感动之中完全回过神来,他伸出了手。靠近伊索蕾颈子的地方,然后将手放在她的颈子上。
“继续,请再这样唱一会儿。”温暖、轻微的颤抖透过手指传了过来。他全身因而颤栗。好像她的魔力传给了他似的,难以平息的情绪像海浪般涌来。
“……”伊索蕾又再唱了两小节之后,慢慢地停下来。然后用泛着透明粉红色的眼睛凝视着少年。达夫南用断断续续,但坦白且清楚的声音说:“你……很美……真的……”他原本是想说:你的歌声很美。但是“歌声”这两个字却不自觉地从唇齿之间溜走,说出口的就只有那几个字了。伊索蕾微微睁大了眼睛之后,抿了抿嘴唇,然后后退一步。
啪啪啪……白鸟们飞了过来,围在她四周。她没有任何答话,坐到泉水边,将双手放在里面浸着。鸟儿们聚到她身旁,收起翅膀去啄那里的水。达夫南俯视下方深远的峡谷和像缎带般流动的河流,一面想着他踩上来的透明石头到底有没有影子。
伊索蕾唱一遍歌曲,比他花数十天硬着练习不成样的曲调,要更有成效。原来他来早了,妨碍到她独处,但这次她没有生气。
那天,他们在峭壁上面轮流低声歌唱,伊索蕾有好几次还对他点了点头。而且也告诉了他有关鸟的事。这些白鸟是岛上的精灵,有时甚至会飞到遥远的大陆去。她说它们听得懂人类的话语,当然,也会表达自己的意思,有时甚至给予人类忠告。
听说这种聪明动物的祖先是从他们遥远的王国来的。很难断定它们真正的智能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当然,这些并不是伊索蕾一个人的鸟。可是它们对岛上唯一的圣歌传承者伊索蕾的歌声,有着非常敏感的反应。
这些年来,岛上的人大都认为强化身体方面的能力是最重要的,根本没有人向她学习圣歌。所以,就算她没有因为个性关系而离开人群孤立生活,也没什么人学习圣歌。
不过,岛上的祭司们都认为不能让这重要的传统失传,所以对两人上课的事相当关心。事实上,伊索蕾决心教导别人也是跨出了很大的一步。虽然达夫南还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伊索蕾才十七岁就被称作“公主”,身份可以说是连岛上一些年纪大的贤者都比不上的。达夫南想过,她会刻意远离村庄独自生活,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待遇令她不便的关系。
“这隐形阶梯是我父亲发现的,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所以你要保守秘密。”伊索蕾让一只白鸟停在膝盖,然后一面抚摸它的羽毛一面如此说道。她那缙白色头发斜斜地垂到白鸟的圆头上。
“还知道这秘密的就只有这些鸟吧。”“那为何要告诉我这个秘密呢?”“是鸟儿们告诉你的。”伊索蕾说她并没有要白鸟们带达夫南来这里。那么白鸟们为何要帮他呢?“这只鸟叫尤兹蕾。在白鸟之中被称为公主。”“那不就跟你一样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他还未曾在她面前提过这个绰号。伊索蕾神色不变地说:“嗯,不过,这鸟应该是真正的公主吧。因为最早从古代故乡来的鸟群之中有一只是‘王‘,而这只鸟是那只王鸟的后代。”“你不是说,来到岛上的只有几只吗?那怎么会直系传下来的只有一只呢?”“这是因为这些鸟真的……有自己的王位传承仪式。”他看到尤兹蕾的颈子上戴了一条项链,上面有一颗和鸟的眼珠颜色一模一样的红宝石……“啊。”达夫南猛然从回想之中惊醒过来,看了一下正在叫自己的人。当然啦,在家里,会叫他的只有一个人。
“你在想什么啊?”“伊索蕾……”讲到这里,达夫南赶紧停住。因为他和她有过约定,即使是对奈武普利温,也不能讲出有关隐形阶梯的事。
“伊索蕾什么?”“啊,没事。”奈武普利温坐在床上,正拿着一颗苹果淘气地啃着。他咬完苹果最后一口之后,语气有些苦涩地说:“你,如今也有秘密隐瞒着我了。咦,我的心情怎么就像是一个被青春期的儿子排挤的父亲一样呢。这太不像话了。我还没结婚呢,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是因为你的关系,这个坏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