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关于渥拿特先生吧。”当兰吉艾说话的时候,波里斯眼望着窗外盛开的花朵飘落。白色的桃花被风卷起来之后,又纷纷飘落,被一阵风吹到田野上去了,夕阳正在那边逐渐西下。
波里斯扭过头来,他看到兰吉艾正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真想知道他为什么走。”波里斯只是点点头。晚霞照在他的黑发上。
“您不知道他去那里了?”波里斯仍然点了点头,现在他的手上正拿着冬霜剑,他在轻轻抚摸着剑柄。
自从渥拿特走了之后,自己的生活好像失去了信心。虽然现在是自己在练习,但经过那晚上整整一个小时的狂热之后,他感觉自己的剑术似乎没有什么进展。他认为像兰吉艾一样只是读书反倒更好了。
不,他立刻改变了他这种想法。兰吉艾除了和自己一起读书意外,其他的时间都在照顾着别人,一个下人他的自尊心一天至少也要受几次伤害。
“我不知道为什么……”兰吉艾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他把打开的书本放在了桌子上。
“据我所知,好像少爷和渥拿特先生以特殊的方式交换了人质。”波里斯没有找到自己的剑而将渥拿特的短刀拿过来的那天晚上,兰吉艾也在场。但是兰吉艾并没有看到事情究竟怎样结束,只是看到冬霜剑如今又回到了波里斯的手中。波里斯吞吞吐吐,他觉得兰吉艾完全可以理解自己,但他不想过于敝开心靡。
“那把剑里面……好像有什么令人神往的故事,所以最终又回到少爷的手中。”波里斯一手拿着剑,采取拔剑之前的姿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高了,摆出这种姿式使他觉得现在把剑别在腰间,看上去也挺有模样的。因为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修炼,现在它已经没有那么沉重了。但是挥舞起来还有些力不从心。
兰吉艾看着波里斯做这些动作,仍然觉得剑之类的东西并不太适合他。难道真的这样吗?“要看看吗?”波里斯突然把剑放到兰吉艾的手上。
兰吉艾不直觉地握住了那把剑,但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把握。虽然冬霜剑贵族般白色的光芒与他非常匹配,但与在波里斯手中的时候不同,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没像一般少年那样采取某种姿势,只是把剑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好像要量一量长短似的,张开双臂抓住了剑的两端。
突然,他的脸变得没有任何表情。
波里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看着兰吉艾。他再次摸剑鞘,然后一直摸到剑柄。继续用手量了量宽度,他并不是在感叹剑的美丽与精巧,他的眼光仿佛是在寻找被隐藏的某些秘密。
那是什么呢?难道他感觉到了蕴藏在剑身内的灵魂吗?“对不起,失礼了。”兰吉艾忽然迅速地拔出了剑。
“……!”那瞬间的动作与之前好像根本没有摸过剑的人判若两人,先不说是否真能挥剑,光是拔剑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了。对根本没有想过这一点的波里斯而言不禁大吃一惊。
兰吉艾的视线注视着闪烁的剑刃,冬霜剑的刃仍然散发着白色光芒,令人眩晕。但兰吉艾根本没有惧怕的神情,不,他那严肃的脸上露出与冬霜剑一样的冷峻。
“对不起……少爷,只有这把剑吗?它是否与其他的什么东西共有一个名字呢?”起初没有想过他在说什么。握剑而起的兰吉艾有股寒意在里面。波里斯不想立即回答,但是考虑之后改变了主意。
“我听说有,但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吗?”他把剑重新放回剑鞘,这个动作也几乎完美无缺。兰吉艾把冬霜剑还给波里斯的时候似乎注意到了波里斯的眼神。
“我拿剑能做的动作也就只有这么两下。”波里斯无法理解似的反问道:“怎么可能不学剑术而只学那些动作呢?好像并不只是简单地练习过一两次动作啊。”兰吉艾的脸上出现了自嘲的笑容。
“的确是这样,因为这是那些贵妇人们喜欢玩儿的。她们一方面喜欢长得像少女的侍童,另一方面又喜欢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男性魅力。”兰吉艾说的话往往超过了十三岁的少年所能表达的东西,有时那些话过于尖刻,以至让波里斯觉得无法理喻。兰吉艾似乎已经忘记有关剑的话题,坐回到椅子上,说道:“以前少爷是不是想了解我?”所以也能理解刚才说的话。对于作为贵妇人侍童的不甚愉快的记忆。
波里斯点点头。
“对。”“你能不能也对我讲讲少爷过去的事情?”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起初觉得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少年,但有时也能说一些如此坦率的话。
“我其实没什么……可以说的。”“您的意思是说有些人的生活充满故事吗?”波里斯因为这意外的回答而抬起头,但兰吉艾只是笑了一下,对他来讲那是难得的微笑。
“没有人想成为别人议论的话柄,我想听一听您平凡的故事。”已经听过对方并不愿意提起的故事,轮到自己,如果不答应人家的要求,似乎不太可能。片刻后,波里斯慢慢点了点头。
故事开始了。为了不超越伯爵所设定的范围,故事的内容自然集中于小时候的回忆。那时是几岁呢?五岁还是六岁?开始谈及他的人生中印象最深的人物耶夫南的时候,他情不自禁,身体开始有点颤抖,但后来就好了。他尽量自然而然地说着,他不想在他表述笨拙的故事中将耶夫南所拥有的光环泯灭掉。
在波里斯的记忆中,耶夫南是一个有很多想法的人。波里斯经常费劲半晌才能找到在某处独立思考的耶夫南。当弟弟出现在他的面前,做出“终于找到你了”的表情时,“隐者”耶夫南只好乖乖地起身,然后半埋怨似的用手推了推波里斯的头,两个人就一块出去玩儿。
兰吉艾已经感觉到了波里斯的故事中所流露出的深情。当他提起耶夫南的时候,他就集中精力、洗耳恭听,波里斯立即感觉到了。兰吉艾心中感受到的关爱只有在面对兰吉美的眼光中才能表现出来。
或许,他已经习惯于珍惜某人的心情。
故事逐渐转到最近的事情,终于谈到了离开住宅时的事情。波里斯犹豫了半晌,终于读到有关布拉德叔叔的不幸,只是说爸爸因意外事故在沼泽边上去世了。
这么一说,就无法很好的解释有关耶夫南的死亡。本来就不会编故事的波里斯顿时结巴起来。刚才讲了这么多有关耶夫南的事情,当然不至于现在说不太清楚他是怎样去世的。
兰吉艾静静地说道:“所以……少爷的哥哥去世的时候,少爷因为伤心过度,不太清楚那时的情况。”自己无法记忆的事实上并不是那个。他不自觉地抹去了那段只为自己苟且偷生而逃跑的时候的记忆。但清楚一切的哥哥对当时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半点埋怨,也没有再次提及。对耶夫南而言,那并不是原谅与否的问题。他认为弟弟因为害怕而做出那样的行为是情理之中。
“是……吗……”兰吉艾虽然冷酷,但有时却出乎意料地体贴人。他看看波里斯的脸,没有再往下问,只是说道:“我很羡慕那些即使是死了也能留在别人心目中的那些人。有些人就算是活着,但在别人心目中却半文不值了。”什么意思呢?兰吉艾接着说道:“如果少爷的话,当时会怎么做呢?”“我……”这对波里斯来讲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兰吉艾已经察觉波里斯一定有过十分痛苦的经历。
“不太清楚。如果我在某人的心目中半文不值,我是不是也可以在心目中忘记那人呢!不再去想那个……人。”波里斯知道这并不可能,兰吉艾只是点了一下头。
“也有那种可能吧,反过来那些对活在别人心目中的人更好一点。”波里斯赞同地点了点头。兰吉艾突然换了个表情笑起来。
“所以少爷您对周围的人也要好一点,然后忘记已经去世的人。”他的这句话使波里斯觉得自己的心口被刺痛了一下,他想起了渥拿特,渥拿特也曾经讲过同样的话。
现在看来,他的确对自己非常好,那个人起初也不想向波里斯敞开心扉。但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并不是用理性能完全控制的,所以他自己也毫无办法,波里斯也没有完全明白。
在最后一瞬间,他以完全失望的表情离开了,两个人互相都没有半句争吵。如果再次相遇的话,自己的行为将说明一切的。
不,他觉得并不是这样。
他并不想解释,所谓情感并不是相提并论的。他不能同时喜欢上很多人,当有关耶夫南的记忆逐渐消失的时候……但,那种记忆绝不会消失。
“也有精神永存的人,这和身体的死亡不同。他永远无法在你心中磨灭。我也一样。如果我杀死我心中的某个人,成为一个杀人犯,我会有更大的罪恶感。我不想这样,绝不。”兰吉艾仍然微笑着,望着波里斯。他不反驳反倒令人感觉失望。
好久,他开口道:“小时候我与妈妈生活在一起,加上兰吉美,一共三口人。我们生活得很好,家在离卡尔地卡有三天路程的田园,还有几个下人。”感觉像是进入深邃的隧道,兰吉艾的声音是淡淡的。
“那时我并没有想过,母亲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做,但还能使唤下人,自己有许多漂亮的衣服,而且有能力供给我们美味的食物。在我的记忆中,从一出生就是那样,而且觉得所有一切都理所当然。那时兰吉美是一个虽然羞涩但非常懂事的孩子。”“……”波里斯无法关注窗外,在那里桃花犹如小风暴在那里旋转着。是那细细柔柔的阳光下春的风暴。
“当时有一个绅士,每个月都要来一两次,他每次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小小的礼物,和妈妈静静地谈话。我依稀认识到那位就是妈妈的管家。那个人看上去比妈妈年长许多,而且每次来的时候讲的都是有关钱和文件之类的非常复杂的问题。好像是个远方亲戚在帮妈妈管理财产,他对兰吉美也格外关注。”兰吉艾打开的书本被风翻过了一两页。风和阳光在已经泛黄的羊皮纸上流淌着。
“下午有时间的时候,那个人偶尔也会跟我聊上几句,问我有关我正在阅读的书籍,有时讲一讲卡尔地卡是怎样一个地方等等。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见识广,很值得让我尊重,而且在内心深处也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我有时想他是不是一个学者,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政治家风范的人。不管怎样,我总是比妈妈更加渴望见到那个人,而且也相信那个人也很喜欢我。”突然看了看兰吉艾的表情。曾几何时使唤过下人的人,现在穿着下人的衣服,对自己用着尊称。他像个小大人沉着而冷静。因为要一个人独自承担生活的一切。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兰吉艾故事中包含的是即将破碎的幸福,仿佛昙花一现。他猜测将要说出的故事,但希望这一幸福千万不要被打破。
“我那年大概九岁吧。有一天妈妈叫我们兄妹两个人,收拾行李。说是要离开这个家,将在卡尔地卡生活,可以感觉到她兴高采烈。我不知道怎么好,但还是收拾行李,离开了那个家。一去再没回头。有部马车在外面等着我们,然后将我们带到了喀尔提家。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从我们家到卡尔地卡需要三天的时间。现在让我重新找回去的话,一个人绝对做不到。”花瓣一个一个飘落在书页上,然后被一阵风又吹到地上。就像记忆中的岁月在流逝,没有任何人读过的故事在慢慢展现。
“我记得妈妈抱着我,跟我说即将见到某个人。所以我也觉得到卡尔地卡也是值得的。那时我的愿望就是那个人能住在我们家,给我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没有其他想法。我们一家人从马车上下来,进一家上等旅馆度过了那一晚。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那里只有我们三口人,马车和带我们去卡尔地卡的那些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波里斯觉得兰吉艾的眼角泛白光。下午的阳光犹如梦的一角,让人眼花缭乱。就像病榻上的人,面颊微微发青。
“刚开始连妈妈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抓住旅馆里的人四处打听,但只是遭到那些人的白眼。一直到傍晚,没找到原因,但最后还是劳神费力从那家旅馆搬了出来。我们要找些人帮忙,但妈妈对卡尔地卡完全不了解,我们连回家所需要的马都没有。因为我们带来的东西太多了,最后不得不将一部分卖给旅馆。那些人明知道我们的处境,但他们欺侮我们,而且故意压低价格,起初只是让他们帮我们托管,但那也被他们拒绝了。”急转直下的故事情节却犹如缓缓的旋律在房间里静静地流淌着。
“但妈妈并不是那么容易绝望的人,她很坚强。妈妈下定了决心之后,把那些漂亮的衣帽、鞋子等自己喜欢的装饰品全都变卖了,只将一些贵金属留在身边。当时还是初秋,她给我们能穿多少就穿上多少,然后把剩下的也全都卖掉了。然后离开那家旅馆,在街上到处打听某个人。”兰吉艾突然看着波里斯微笑着。
“你觉得可以找到吗?”波里斯默默无言地听着,而兰吉艾却若无其事地翻着桌子上被风翻过去的书页。几片花瓣轻轻的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没有一点血色,弯弯曲曲的筋脉凸显出来。
“是的,找到了。大概花了四天左右吧。那是一所戒备森严的住宅,我和兰吉美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那种。”他的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不同的感情,那是一种极端的轻蔑。
“妈妈有些沮丧,但还是鼓起勇气跟门卫提出了请求,没过多久,我们被领进住宅,但我们进去的不是什么会客室,而是一个小小的房间。有一个像管事的人把妈妈一个人叫了出去。我们等了好一段时间。慢慢的,我感觉一种莫名的不祥之兆。”逐渐地,兰吉艾不放过任何细节,越来越仔细地讲述着。虽然看不出他有任何兴奋的表情,而且语调也没有任何变化,但和平时的兰吉艾比较,已经十分不同。不,也可以说是一样的。如果平时他所表现出的不过是微小的反映,那么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则是近于本质的表现。就像实体和影子的关系,本质与旁支末节的关系。
“我把兰吉美放到一边,起身想走到外边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严格地说应该是想出去离开这个地方。门前有看守,他很粗鲁地把我推进了屋里。有两次、三次之后,我突然冲出去推开他们跑了出去。我听见后面有很多人在追我,但是想回头已经为时已晚。我跑进走廊的一扇门,听见里面有剧烈的响声,有尖叫声、摔东西的声音等等……当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徘徊时朝思暮想的那个人。”“那……”波里斯说了半句后停止不说,兰吉艾接着说道:“对,就是那个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无法猜测。就相当他失去耶夫南的时候,耶夫南无法体会他的心情一样。
兰吉艾中断他的故事,看着手中翻阅的书本。脸上露出没有出现过的感情。书页比原先部分超前了很多。他说话沉着冷静,但他的手已经失去了理性。
“……”两个人都沉默,只是望着那本书。凋落的花瓣在书上留下了痕迹,就像用手指轻轻按下去的花纹,像是风留下的手印。
与这风和日丽春天的下午全然不相符的痛楚。
过了许久之后,兰吉艾轻轻地说道:“那个人就是我爸爸。”故事像是被锋利的刀切断后又继续发展下去。那个所谓兰吉美和兰吉艾的爸爸,当时面临着重大婚约,这使他决心将藏在乡村别墅的平民妻儿抛弃。这样的行为就连幼小的波里斯也恨得咬牙切齿,觉得那个人简直卑鄙、残忍,心狠手辣。他早已料到被弃于卡尔地卡市中心的他们会来找他,因此做出了周密的计划。不,这场旅行本身也是这场阴谋的一部分,让他们突然掉入绝望中,使他们感受悲惨,直至让他们放弃找他的念头。
在那个人的面前,兰吉艾的妈妈被下人们欺凌着。即使兰吉艾跑进来,他也没有看一眼。好像要让他们明白从已开始就没有所谓感情,他的面部表情麻木不仁。执事将半昏迷状态的妈妈和惊慌失措的兰吉艾轰出门外,然后警告他们如果想要兰吉美安全的话,就永远也不要踏进卡尔地卡半步。
他们不可能弃幼小的兰吉美于不顾。妈妈恢复神志之后,满屋寻找,留着泪请求他们只要放了自己的女儿,就绝不会出现在他们眼前。过了整整十天,兰吉美出现在两个人面前,但那时已经变得和现在一样了。
“不用说道歉,他连起码的怜悯,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像摆弄三个石头一样对待他们三口。真的是非常完美地将我们三人彻底毁灭。所以我也把他杀死了,永不让他重生。”兰吉艾暂时断了话题,这是他恢复平静心情的方法。
“心中的伤痕从某种角度上比现实更要残忍。那里不用说尸体,连一点感情也没有留下,跟不要做梦可以重生。但也不是完全的空白,代之的是能震慑你整个心灵的尖叫。”这声尖叫是不会结束的。
它能引起现实中同样震慑心灵的一次尖叫声。
“我也想死了之后在某些人的心中活下来。”他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比任何时候让人更清楚那是出自真心的。就在那一瞬间,波里斯也产生共鸣,想要说自己也希望这样。
虽然自己已经想好了永远活在别人心中。
“应该可以……那样。”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感觉到了,兰吉艾的样子很像镜子里面的自己,不仅相同而且相反。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举起右手,镜子里的人就举左手,他向右转的话,镜子里的人则向左转。
但即使在转身的瞬间,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背影是一样的。
在他们生活的黑暗中,他们或许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当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就像一个人从东而来而另一个人则从西而来,然而尽管如此,他们完全不同。
那时他们才是不同的存在,从出生开始就属于完全不同的选择。
“应该那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