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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下)

岑诺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影子则吃掉岑诺伯格的两个棋子。走廊里传来有些陌生的饭菜味道。味道一点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却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是多么饥饿。

两个人继续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来我往彼此争斗。一连串棋子被吃掉了,好几个子升格成了王,不必每次只能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闪避对方。王可以自由前进或后退,把威胁性扩大了两倍。它们已经成功深入对方的底线,获得了自由来往的权利。岑诺伯格现在拥有三个王,影子则有两个。

岑诺伯格用其中一个王在棋盘周围游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用另外两个王对付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认输。

接着,岑诺伯格又升格了一个王,掉转头来一起对付影子的两个王。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吃掉了影子的两个王。游戏就此结束。

“好了,”岑诺伯格说,“我这就要敲碎你的脑袋了,而你则要自愿跪下。太好了。”他伸出一只衰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饭准备好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影子说,“想再来一盘棋吗?条件不变。”岑诺伯格用火柴又点上一枝烟。“怎么可能条件不变呢?难道你想让我杀你两次?”“现在,你只能敲一次,就这么多。你告诉过我,这份活儿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如果这次你也赢了,你就有两次机会砸烂我的脑袋。”岑诺伯格对他怒目而视。“我一锤就能搞定,一锤!这就是艺术。”他用左手拍拍右手上臂,显示那里的肌肉还很结实,弄得烟灰全都落在手上。

“时间过了这么久。如果你的技巧不太熟练了,你可能只是一锤把我打伤。你最后一次在屠宰场里挥动锤子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紧闭的嘴巴像在脸上划过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木头桌子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然后,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摆上棋盘。

“下棋,”他说,“你还是执白,我执黑。”影子走了第一步。岑诺伯格也紧跟着走了一步。影子忽然想到,岑诺伯格想把这盘棋变成他刚刚赢了的上一盘的翻版。而这正是他的弱点。

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机会,不再思考,完全凭本能出棋,没有一丝停顿。这一局里,影子一直自信地微笑着:岑诺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没过多久,岑诺伯格落子时越来越用力,砸得木头棋桌砰砰直响,震得方格里的棋子不停抖动。

“吃你一个子。”岑诺伯格说着,黑子砰的一落,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看见了吗?瞧你还有什么话说。”影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棋子连跳,吃掉岑诺伯格刚刚落下的黑子,然后再吃一个,又一个,一共吃了四个子,彻底扫清了棋盘中央的黑子。他的一个棋子触及对方底线,升格成了王。

剩下的基本是扫尾工作了。再走几步,这局棋结束了。

影子道:“还要玩第三局吗?”岑诺伯格只是瞪着他,灰色的眼睛像钢铁一样冰冷。突然间,他开心地大笑起来,用力拍打着影子的肩膀。“我喜欢你!”他宣布说,“你有种。”卓娅·乌特恩亚亚把头伸到门口,告诉他们晚饭准备好了,他们得清理桌面的棋子,放好桌布。

“我们没有吃饭用的餐厅。”她解释说,“很抱歉,只好在这里吃。”盛着饭菜的碟子摆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个小小的漆托盘,放在腿上,托盘上面是已经失去光泽的餐具。

卓娅·乌特恩亚亚拿了五个木碗,里面各放一个没有削皮的煮马铃薯,再舀进颜色浓重的罗宋汤,最后在汤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分别递给每个人。

“我还以为有六个人吃饭呢。”影子说。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在睡觉,”卓娅·乌特恩亚亚解释说,“我们把她的饭菜放在冰箱里。等她睡醒了自己吃。”罗宋汤带一点酸味,有点像腌过的甜菜。煮马铃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状。

下一道菜是咬不动的炖肉,配着绿色蔬菜——但因为煮得过久过烂,无论怎么联想,它们都不像绿色蔬菜,变成了褐色的菜糊。

然后是卷心菜肉卷,里面包裹着猪肉和米饭。卷心菜叶子太韧,几乎没法顺利切开而不把里面的肉末和米饭溅出来。影子把自己那份推到盘子旁边没有吃。

“我们刚才下棋来着,”岑诺伯格说着,挖下一大块炖肉。“这年轻人和我。他赢了一局,我也赢了一局。因为他赢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帮助他们实现那个疯狂的计划。同时因为我也赢了一局,所以等这里的事结束之后,我就要杀了他,用我的铁锤敲掉他脑袋。”两个卓娅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太可怜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说,“如果我给你算命的话,我就要说你将长命百岁,生活幸福快乐,还会有很多孩子。”“所以你才能成为一个好的算命师。”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看上去快要睡着了,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你总是捡好听的谎话说。”晚饭结束了,可影子还是觉得很饿。监狱的饭菜很差劲,但还是比这一顿美味得多。

“饭菜不错。”星期三恭维说,他带着非常明显的愉快表情,吃干净盘子里的所有食物。“我要好好感谢你们几位女士。现在,恐怕我们还要麻烦你们给我们介绍介绍附近有什么好旅馆。”卓娅·维切恩亚亚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样。“为什么住旅馆?”她责问,“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吗?”“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星期三说。

“一点都不麻烦。”卓娅·乌特恩亚亚说,一只手玩弄着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金黄色秀发,她打了一个哈欠。

“你可以睡贝勒伯格的房间,”卓娅·维切恩亚亚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的。至于你,年轻人,我可以在沙发上给你铺张床,我发誓你会觉得比睡在羽绒床上还舒服。”“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说,“我们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而且,只需要付我们一点点住宿费,比旅馆的收费便宜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得意地甩了甩头发,“只要一百美元。”“三十。”星期三和她讨价还价。

“五十。”“三十五。”“四十五。”“四十。”“好了,四十五。就这么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桌子,和星期三握握手。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娅·乌特恩亚亚打的哈欠那么大,影子甚至担心她的下巴会脱臼,她宣布说她得赶紧回房间睡觉,否则就要倒在甜品派里呼呼大睡了。然后,她和他们每个人道了晚安。

影子帮着卓娅·维切恩亚亚把用过的盘子碟子收到狭小的厨房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洗碗槽下面居然还有一台老式洗碗机,于是把盘碟都放了进去。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他肩膀看见了,发出不满的嘘声,把木头做的罗宋汤碗拿了出来。“这些,在洗碗槽里洗。”她吩咐他。

“抱歉。”“别介意。好了,来吧,我们还做了派,饭后甜品。”她说。

那个派——苹果派——是在商店里买来的,刚刚在烤炉里加热过,非常非常好吃。他们四个人就着冰淇淋吃完苹果派。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叫大家离开客厅,在沙发上为影子铺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床。

他们站在走廊里时,星期三和影子小声交谈着。

“你在这里干的事,下棋的事。”他说。

“怎么了?”“干得真棒。那么做实在太愚蠢了,不过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影子在小卫生间里用冷水刷牙洗脸,穿过走廊回到客厅,关上灯。脑袋刚沾上枕头,他就睡着了。

影子的梦中有无数爆炸:他驾驶一辆卡车冲过雷区,炸弹在车子两旁炸开。挡风玻璃碎了,他感到温热的血从脸上淌下来。

有人正向他射击。

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肺,一颗子弹打碎他的脊椎骨,还有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肩膀。他感觉到了每颗子弹射中他的痛楚,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盘上。

最后一声爆炸后,一切都陷入黑暗。

我一定是在做梦,影子在一片黑暗中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记起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听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那就是当你在梦中死掉时,你在现实中也会死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死了,于是极力睁开双眼。

狭小的客厅里有一个女人,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的心脏停顿了一拍。“劳拉?”她转过身来,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勾勒出身体轮廓。“很抱歉,”她轻声说,“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语音轻柔,带着东欧口音,“我这就走。”“不,没关系。”影子说,“吵醒我的不是你,我刚做了个噩梦。”“我知道,”她说,“你在叫喊,还在呻吟。我内心的一部分想叫醒你,但后来又想,不,我还是别打扰他的好。”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长睡袍,高高的领子上镶嵌着蕾丝花边,下摆缀着摺边。影子站起来,完全清醒了。“你是卓娅·波鲁……”他迟疑片刻,“就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妹妹。”“你说得对,我是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叫影子,是不是?卓娅·维切恩亚亚在我醒来后告诉我了。”“对。你在这里看什么呢?”她看他一眼,然后伸手招呼他过去,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他起身穿裤子时,她转过身。他走过去,尽管房间很小,但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他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亮,长长的睫毛,一头长及腰部的头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让他们两个人都像幽灵一般。她的个子比她的两个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个。”她说着,手指北斗七星中的大熊星座,“看见了吗?”“大熊星座。”他回答说。

“在这里看,它像大熊。”她说,“但在我来的地方,它的形状有些不同。我要坐到屋顶上看它,愿意跟我一起来吗?”她打开窗户,光着脚爬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阵冷风穿过窗户吹进来。有什么事情让影子感到很不安,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一下,然后穿上毛衣、袜子和鞋,跟着她来到外面生锈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他看着她赤裸的双脚踏着冰冷的铁阶梯,然后,他跟着她一起往屋顶上爬。

一阵冷风吹来,将她的睡袍吹得贴在身体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识到,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在睡袍下面什么都没穿。

“你不怕冷吗?”他问。这时候他们正好爬到消防楼梯顶,但一阵风把他的话吹走了。

“你说什么?”她弯下腰,脸凑近他。她的呼吸带着一丝甜味。

“我说,难道你不怕冷吗?”作为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轻巧地迈过楼顶边缘,走到平坦的屋顶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着迈过去,跟着她走过楼顶,走进水塔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张木头长椅。她坐下来,他也坐在她身边。水塔成了挡风的盾牌,让影子觉得很高兴。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我在夜晚不会觉得有一丝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不快一样。”“你一定很喜欢晚上。”影子说,真希望自己能说出更聪明、更深沉一点的话来。

“我的姐姐们各有她们的时间。卓娅·乌特恩亚亚是黎明。在我们老家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着他的——哦,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马车?”“他的马车。我们的父亲会驾车出去。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会在黄昏为他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那你呢?”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很丰满,但很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我一直在睡觉。”“你生病了?”她没有回答,只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么。”“大熊星座。”她伸臂指向它。寒风再一次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那一瞬间,她的乳房,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奥丁的马车,有人这样称呼它,也叫它大熊星座。在我的家乡,我们相信,那上面有一个魔怪,它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中。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噗’地一声,完蛋了。”“人们竟然相信这种传说?”“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想看你能看到星星上的怪物?”“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冷,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上去都很老了。”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切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姐妹中的午夜: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结婚没有?”“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我很遗憾。”“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说出这个秘密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没有。我没有问。”“或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了?”“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最高的地方,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屋顶上就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棋。这一切过去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他要杀你的时候,你会看出来的。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马上明白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对吗?”“我感到,”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到了一个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还是知道梦也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尽管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规则。我正在顺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承诺保护你,甚至连太阳都给了你。但你丢掉了那种保护。你把它放弃了。我能给予你的保护虚弱得多。它来自女儿,而非父亲。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强,对吗?”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

“为了得到这种保护,我必须和你打一架吗?要不还是比赛下棋?”他问。

“你甚至用不着吻我就能得到。”她告诉他,“把月亮从我这里拿走就行。”“什么?”“拿走月亮。”“我不明白。”“看着。”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扯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发出光芒。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说,“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最后那一下也没看明白。”“我没有把它藏在手里,”她说,“我摘下了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让你平安。接着,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手中感觉冷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个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个东西突然清晰起来:窗户外面根本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这就去抢一家银行。”◆来到美国1721年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日记本上写道,要了解美国的历史,你必须知道一件最重要的大事:美国历史是虚构的,是给孩子们看的用碳笔画出来的简笔画,是极其简单无聊的玩意儿。这一历史的绝大部分从来没有好好整理检查过。它没有想象力,没有脑子,只是把某个东西表示出来,而不是这某个东西本身。作为虚构,它是很不错的,他继续写道,停了一下,把笔尖伸进墨水瓶,蘸了蘸墨水,顺便理理自己的思路。这个虚构的东西——美国历史——说,美国是被朝圣者们建造的,他们希望并且相信,在这里可以找到自由。他们来到美国,迁移到各地,生下后代,填满空旷的土亍事实上,美国殖民地是一块逃犯投奔的土地,同时也是倾倒社会渣滓的所在,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地。在那个年代,在伦敦,你可能因为只偷了十二便士,就被吊死在泰伯恩行刑场。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这块流放地代表着仁慈和第二次机会。但对有些人来说,与其被流放,还不如在绞架上往下一蹦,在空中双腿乱蹬,直到蹬不动为止。所谓流放,可能是五年,十年,一辈子。全由判决决定。

你被卖给一个船长,搭乘他的船(挤得像贩奴船),就这样来到美国殖民地,或者西印度群岛。下了船,船长会把你当作契约仆人卖掉,你将用劳动偿付买主付出的价格,直到契约期满。但这样,你至少不用在某个英国的监狱里等着被吊死(在那个时代,监狱只是个中间站,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监狱里蹲着,直到获释、被流放,或者被吊死)。契约期满以后,你可以重新获得自由,开始新的生活。你还可以贿赂一个船长,在你流放期满之前把你偷偷运回英国。有人这样做过。但是,只要有人发现你私自从流放地返回,比如说一个旧日的敌人,或者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见了你并且告发你,那么,法官眼皮都不眨一下,马上就会绞死你。

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艾茜·特瑞格温的一生。他停顿片刻,从壁橱里拿出一个红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进桌子上的小墨水瓶里,笔尖蘸蘸墨水,继续写下去。她来自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寒风呼啸的悬崖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她的家族在那里生活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父亲是个渔民。可笑的是,他同时还是个打劫船难的家伙。每当风暴即将来临,他们把灯高高挂在危险的悬崖暗礁上,引诱船只撞上暗礁,然后夺取船上载运的货物。艾茜的妈妈则在当地乡绅家做厨娘。十二岁的时候,艾茜也开始在那儿干活,在洗碗间工作。她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长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头发。她干活并不积极,总是偷偷溜出来,缠着别人讲故事和传说给她听:比奇斯小精灵和保护者的故事、荒野上的黑狗,还有在河边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每天晚上,厨房的人总是不顾乡绅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厨房门外,给比奇斯小精灵喝。

几年过去了,艾茜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现在的她曲线玲珑,仿佛蓝色大海上的波涛一样起伏有致,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含着微笑,栗色的秀发卷曲着披在肩头。看到乡绅十八岁的儿子巴瑟罗曼时,艾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时他刚从拉格比市回到家中。那天晚上,她来到耸立在树林边的大石头旁,把巴瑟罗曼吃剩下的面包放在石头上面,面包外面还缠绕着她自己的一束头发。第二天,巴瑟罗曼开始借故找她说话,眼睛满意地打量欣赏着她。当时,她正在他的房间里清理壁炉,外面的天空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危险韵味的蓝色。

艾茜·特瑞格温后来对人说,他有一双如此迷人而危险的眼睛。

没过多久,巴瑟罗曼去剑桥大学上学了。当艾茜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被开除了。但孩子仍旧被生了下来。艾茜的妈妈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厨娘,为了给她一个面子,乡绅的妻子说服丈夫,让艾茜这个前女仆回到她原来在洗碗间的位置上。

但是,艾茜对巴瑟罗曼的爱情已经转变为对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家伙名叫乔西亚,名声很差。一天晚上,乡绅全家人都睡着了,艾茜在半夜起来,打开侧门的门栓,让她的情人进来。趁着这家人睡觉,他把家里的财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里干活的某个人身上。很显然,这是有内贼打开了门(乡绅的妻子坚持说她亲自锁上了门闩)。肯定有人知道哪里是乡绅放银器的地方,还有他放钱币、期票的抽屉。艾茜坚决否认任何怀疑,直到乔西亚·霍尼尔被捕。他当时正在埃克塞特市的一个杂货店里,准备把乡绅的一份票据转卖给别人。乡绅认出了自己的票据,结果霍尼尔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审判席。

那个时代的刑法十分残忍,草菅人命。霍尼尔被当地法院判处死刑。但是法官很同情艾茜,因为她还年轻,或者是因为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总之,他只判处她流放七年。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号”的船上,船长名叫克拉克。就这样,艾茜出发前往卡罗莱纳州。在路上,她说服了船长,让他成了她的同谋,带着她一起返回英国。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去伦敦他母亲的家,那里没有人会认出她来。装犯人的货舱装满棉花和烟草,海王星号返航了。对于船长和他的新娘来说,这是一段平静安宁、充满快乐的航程。他们俩好像一对爱情鸟,或是比翼双飞的蝴蝶,无休无止赜当Ф苑剑?蚨苑皆?捅泶锇?榈男±裎铩抵达伦敦后,克拉克船长把艾茜安置在他母亲家,老夫人把她当作儿子的妻子,接受了她。八周之后,“海王星号”再次出航,一头栗色秀发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码头告别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回到婆婆家中。老夫人正好不在家,于是艾茜自己动手,拿了一幅丝绸,一些金币,还有一个老夫人放纽扣用的银罐。把这些东西包裹好之后,艾茜消失在伦敦的妓院里。

又过了两年,艾茜成为一个熟练的商店扒手。宽大的裙子可以隐藏许多赃物,主要是丝绸和昂贵的蕾丝花边。她过得很不错。艾茜将她的成功脱逃归功于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所有精灵们,特别是比奇斯小精灵(她很肯定,他的影响力已经扩展到伦敦来了)。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她的朋友们嘲笑她,但她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她的朋友纷纷得了梅毒或淋病,而艾茜却还是健康得活蹦乱跳。

差一岁满二十那年,命运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坐在舰队街旁边的十字叉子酒店,就在贝尔广场不远处。这时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在壁炉旁,显然是刚从大学里毕业的。太好了!飞来的肥鸽子,正好拔毛下锅,艾茜暗想。她坐到他身边,告诉他说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动作更谨慎的手则悄悄探进了他的表袋。就在这时,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然后一沉。仿佛雷雨来临前、夏日晴空中那抹危险蓝色的眼睛,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眸。然后,巴瑟罗曼少爷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从流放地逃归而被关进伦敦西门监狱。艾茜被判有罪,她没有向任何人提出申诉,恳请减轻刑罚。但是,城里负责评估减刑请求(一般来说,减刑理由都是编造出来的)的夫人们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艾茜确实已经怀孕了。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艾茜始终不肯吐露,她的死刑再一次改为流放,但这一次是终生流放。

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处女号”,船上一共有200名流放犯,都被关在货舱里,像一群运到市场上贩卖的猪。流感和热病在犯人待的货舱里蔓延,货舱拥挤得几乎无法坐下,更不用说躺着了。一个女人在货舱后面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犯人们是那么拥挤,甚至无法把她的尸体从里面运出来。最后,她和她死掉的婴儿一起,被人们从货舱后面的一个小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抛进波涛起伏的大海。艾茜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她奇迹般地保住了胎儿。

在此后的一生里,她经常在做噩梦时梦到自己还待在那个货舱里。然后,她便会在尖叫声中醒来,喉咙里仿佛还弥留着当时的感觉和恶臭。

“海洋处女号”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口停靠,一个小种植主买下了艾茜的卖身契。他是一个种烟草的农夫,名字叫约翰·里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儿一周后死于产后热,所以他的家里急需一个奶妈和做所有家务的女仆。

艾茜给自己的男婴起名叫安东尼,后来她说,她最后一任丈夫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她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反驳她的说法,说不定她真的认识某个叫安东尼的男人)。她的儿子和费丽达·里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长大。她雇主的孩子总是优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高挑强壮,而艾茜自己的儿子,由于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长得瘦小虚弱,像得了佝偻病。

孩子们不仅喝她的奶水,还从她那里听来了那些传说故事:住在矿井下面的蓝帽子和诺克精灵;莆克,最爱恶作剧的精灵,它比戴着红帽子、长着短鼻子的比奇斯小精灵还危险;至于比奇斯小精灵,渔夫总是把捕捉到的第一条鱼留在岸边留给它,在收割的季节,新烤出来的第一条面包也一样要留在地里,以求能有一个好收成;她还给他们讲苹果树精的故事:老苹果树成精后就能开口说话,只有收获的第一桶苹果酒才能安抚它们,把苹果酒倒进它们的根里,它们才会保证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尔郡的绵软腔调给他们讲述古老的歌谣,告诉他们必须提防哪些树:榆树在沉思,橡树让人们互相仇恨,如果你深夜不归,代替你四处溜达的是柳树人。

她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完全相信,因为她自己就坚信不移。

农场慢慢兴旺起来。艾茜·特瑞格温开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后门外面,献给比奇斯小精灵们。八个月后,约翰·里查德森轻轻敲响艾茜卧室房门,走了进来,问她能否尽到一个好心女人的职责,安慰他这个孤独的男人。艾茜告诉他,他的言行让她太震惊了,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寡妇,一个比奴隶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卖身契约的仆人,现在竟然又被人当作妓女一样对待,而这个人又是她如此尊敬的人。按照规定,有契约束缚的仆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而他居然想折磨她这么一个可怜的被流放的姑娘,真让她无法想象。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满泪水,约翰·里查德森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向她道歉。接着,约翰·里查德森激动起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在走廊里,他单膝跪下,主动结束了她的卖身契约,并向艾茜·特瑞格温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缔结合法婚姻、从阁楼的小房间搬进前面的主人房之前,她不会和他同眠共枕。后来,约翰·里查德森的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妻子在镇子上遇到他,大家都说新的里查德森太太真是个美人。这让约翰·里查德森感觉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生了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样,是个白肤金发的孩子。他们给他起名叫约翰,和他爸爸的名字一样。

星期天的时候,三个孩子到当地教堂听旅行传教士讲经。他们还进了小学,和其他小农场主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字母和算术。艾茜则让他们了解最神奇的比奇斯小精灵的魔力。这些小精灵总是戴着红帽子,眼睛和衣服的颜色像河水一样碧绿,他们长着翘鼻子,老是可笑地眯缝着眼睛。只要乐意,他们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错误的道路。抵御这一招的办法是在一边口袋里放一撮盐巴,另一边口袋里放点面包。孩子们出门上学时,他们每个人都放一点盐巴在一个口袋里,另一个口袋里是面包——这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征,能确保他们平安从学校回到家中。果然,他们每次都能安全回摇孩子们在生活舒适的弗吉尼亚群山中长大了,长得又高又强壮(只有安东尼例外,他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总是体弱多病,脸色苍白)。里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尽自己的努力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后的一天,约翰·里查德森突然牙疼,厉害得让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镇子里,在那儿把牙齿拔掉。但是已经太晚了,血液感染让他脸色漆黑,呻吟着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爱的一棵柳树下。

里查德森的寡妇单独管理着种植园,等待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管理着所有的契约仆人和奴隶,管理一年又一年收获种植的烟草。她在新年来临时把苹果酒倒进苹果树根下,在收获季节把新烤出炉的长条面包放在田地里,而且总是在后门门口放一碟牛奶。种植园越来越兴旺,里查德森的寡妇获得了做生意时不好对付的名声。虽然不好打交道,但她的种植园收成总是那么好,而且她从来不以次充好销售她的商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儿子安东尼在一次激烈争执中打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争执的起因是种植园的未来和费丽达的婚嫁。有人说他并不是有意想杀死自己的兄弟,只不过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但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安东尼逃跑了,留下艾茜亲手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埋葬在他父亲身边。有人说安东尼逃到了波士顿,也有人说他跑到南方去了。他的母亲却认为他乘船去了英国,加入乔治国王的军队,镇压叛乱的苏格兰人。两个儿子离去之后,种植园空荡荡的,充满哀伤的气息。费丽达精神憔悴,仿佛她的心都已经碎掉了,无论她的继母说裁醋鍪裁矗?嘉薹ㄈ盟?俅握莱鲂θ荨伤心归伤心,她们需要一个男人来打理种植园。所以费丽达和哈里·索姆结婚了。他当过船上的木匠,厌倦了大海,梦想在陆地上讨生活,住在一个和他出生长大的林肯郡的农场一样的庄园里。里查德森家的种植园和英国农场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哈里·索姆相当喜欢这里,他感到十分快乐。费丽达和哈里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到成年。

里查德森的寡妇很想念她的儿子们,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尽管在她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公道的男人。费丽达的孩子也会缠着她讲故事,她给他们讲荒野上的黑狗、红帽子和血骨人,或者苹果树精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喜欢杰克的故事——杰克和豆子,杀掉巨人的杰克,或者杰克和他的猫还有国王的故事。她像喜欢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喜欢这些孩子,尽管有时候她会叫错他们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的日子,她把椅子搬到厨房后的花园里,坐在那里摘豆子剥豆壳,晒着太阳。即使在弗吉尼亚暖洋洋的日子里,寒冷还是钻进了她的老骨头。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温暖的阳光是一种享受。

里查德森寡妇用苍老的双手剥着豆荚时,她开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乡康沃尔郡的荒野和悬崖峭壁上,该是多么幸福呀。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坐在海边卵石沙滩上,等着父亲的船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归来。她打开豆荚,把饱满的豆子剥进一个陶土碗,剩下的空豆荚丢到围裙兜里。她的手现在已经布满青筋,不太灵活了。这时,她发觉自己在回忆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而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如何用灵活的手指夹出别人的钱包,偷窃昂贵的丝绸布料……她又回忆起西门监狱里的看守告诉她,距离她的案子上庭受审还有十二周的时间,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她能在这段时间内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脱绞刑架。她想起自己如何转身面对墙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个看守,但是她知道他是对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着她又能从死神手里多骗来一点时间……“艾茜·特瑞格温?”一个陌生人问她。

里查德森寡妇抬起头,五月的明媚阳光被面前这个人挡住了。“我认识你吗?”她问,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绿:蒙着灰尘的绿色紧身格子呢绒裤,绿色的夹克衫,还有暗绿色的外套。他一头胡萝卜红色的头发,正歪着嘴巴微笑着看着她。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看着他就觉得很高兴,但还有别的某种十分危险的东西。“你可以说你认识我。”他说。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在他那张像月亮一样圆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线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孙们一样年轻,可他却叫出了她年轻时用过的名字。还有,他声音里带着英国北方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腔调,和她熟悉家乡的岩石、沼泽一样。

“你是康沃尔郡人?”她问。

“是的,我是你的老乡。”红头发年轻人说,“或者说,过去是你的老乡。可现在,我来到了这个新世界,这儿的人没有把麦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给一个诚实汉子喝的习惯,收获季节也没有烤好的面包。”老妇人扶稳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她说,“那我对你完全没什么意见。”她听到了费丽达在房间里冲着某个仆人发脾气的声音。

“我对你也没意见。”红头发的家伙说,他脸上有一点哀伤,“尽管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和像你一样相信传统的人,把我带到这个没有魔法、没有比奇斯小精灵和其他种种精灵生活空间的地方来。”“有好多次,你给了我好运。”她说。

“有好也有坏。”喜欢眯着眼睛看人的陌生人说,“我们就像风,既带来好运,也带来坏运气。”艾茜点点头。

“愿意握着我的手、让我带你走吗,艾茜·特瑞格温?”他伸出手给她。那是一只长满雀斑的手,艾茜的视力已经很差了,但还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红色的汗毛,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们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生命早已离开她的躯体。她的身边还有一半没有剥掉豆荚的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