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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美国的宗教信仰与道德观念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可靠的收入-支付体系所带来的保障。这个国家因此坚不可摧。她受到上天的赐福,因为她理应得到赐福。而她的子民们,无论他们接受或拒绝其他任何一种神学理论,都进一步巩固了这个国家坚守的信条。

——阿格尼斯·瑞普利《时代与趋势》影子开车向西而行,经过威斯康辛州、明尼苏达州之后,进入了北达科他州。在这里,被积雪覆盖的山脉看上去像巨大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绵无数英里的雪山之外,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他们转而向南,进入南达科他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进。

星期三卖掉了影子喜欢开的那辆林肯豪华车,换成一辆笨拙的老式温尼贝戈房车。车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公猫骚味。他一点也不喜欢开这辆车。

他们看到的第一个拉什莫尔山指示牌离那座山还有几百英里。星期三低声道:“那里是个真正的圣地。”影子还以为星期三已经睡着了呢。他接口说:“据我所知,那儿过去就是印第安人的一处圣地。”“是个圣地。”星期三说,“但在美国,事情是这么办的:必须给人们一个借口,这样他们才会怀着崇敬之心来到这里。人们不会跑来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姆先生才在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总统脸蛋。总统像雕好了,准许卖票了,于是,大群大群的人才会驱车来到这里,亲眼瞻仰这个地方,尽管他们已经在明信片上看过这座山不下1000次了。”“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几年前常来筋肉健身房锻炼减肥。他说达科他州的印第安年轻人最喜欢爬上那座山,再站在雕像的头上,冒着生命危险手挽手搭出一条人链,让人链最下面的那个人可以站在总统的鼻子上撒尿。”星期三狂笑起来。“哦,太绝了!真是太棒了!有没有哪位总统是他们最想在上面撒尿的?”影子耸耸肩,“他没说。”无数英里的路程消失在车轮后面。影子开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没动,而脚下的美国大地正在以时速60英里的固定速度向他们身后飞快移动。冬天的薄雾让周围物体的边缘显得有些模糊。

现在已是开车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几乎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一直在想心事的影子开口说话了。“上星期,湖畔镇的一个女孩失踪了,就在我们俩去旧金山的那天。”“什么?”星期三的声音中毫无兴趣。

“那孩子叫艾丽森·麦克加文。她不是那镇子上失踪的第一个孩子,还有其他很多孩子。都是在冬天里失踪的。”星期三皱起眉头。“真是悲剧啊。那么多贴在牛奶盒子上的失踪儿童的脸(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的?想不起来了),还有高速公路洗手间墙壁上的寻人照片。‘你见过我吗?’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最多不过是个形式,纯粹的形式。‘你见过我吗?’下一个出口出去。”影子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头顶上有直升飞机的声音,可惜云层太低,看不清。

“为什么你会挑中湖畔镇?”影子问。

“我告诉过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静,正好把你安安全全地藏起来。待在那儿,你就等于是离开赛场,脱离了对方的搜索范围。”“为什么?”“因为事实如此。好了,现在左转。”星期三命令说。

影子转向左边那条路。

“有什么事不太对劲。”星期三突然说,“该死!他妈的真见鬼!开慢点,但别停下。”“你想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吗?”“我们有麻烦了。你知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南达科他州。”影子说,“再说我连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在山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闪着红光。雾气太大,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说。他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然后又开始翻另一个口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可以停车,调头回去。”“不能转回去。后面肯定也被他们盯上了。”星期三说,“把车速降到时速10或15英里。”影子瞄了一眼后视镜。后面一英里远的地方有汽车前灯的灯光。“你确定是他们吗?”他紧张地问。

星期三轻蔑地哼了一声。“确信无疑。”他说,“和养火鸡的人孵出第一只火鸡之后说的话一样:蛋就是蛋,准能孵出小鸡来!啊哈,找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白粉笔。

他用白粉笔在车子的仪表板上画起符号来,仿佛正在解一道代数难题。又或者,影子想,就象一个流浪汉正用流浪汉的暗号向其他流浪汉传达消息:小心恶狗,危险的城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过夜的舒服牢房,等等……“好了。”星期三吩咐说,“现在加速到30英里,千万不要低于那个速度。”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车子突然打开警灯,拉响警报器,朝他们急驰而来。“别减速,”星期三又叮嘱一遍,“他们只是想迫使我们在冲过路障前慢下来。”他继续书写着那些神秘的符号,不停地写呀写的。

他们已经到达山顶,距离路障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路边一排停着十二辆车,其中有警车,还有几辆大型黑色越野车。

“好了。”星期三抛下手中的粉笔。现在,车子的仪表板上涂满北欧古文字一样的神秘符号。

拉响警报器的警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它的车速比他们的慢,一个被喇叭放大的声音冲他们喊道:“靠边停车。”影子看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转右。”星期三命令说,“只管从路边冲下去。”“我不能开着这辆车冲下路面,会翻车的。”“没事的。转右,快!”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盘往下猛地一拉,温尼贝戈的车身立刻猛烈摇晃起来。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刚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辆车真的要翻车了。可是紧接着,透过车窗,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发出微弱的光,仿佛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时湖上荡漾的倒影。

云层、薄雾、积雪,还有时间,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们头顶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仿佛被冻结的光的长矛,刺穿夜空。

“停在这儿。”星期三说,“剩下的路我们可以走过去。”影子关掉发动机。他钻进温尼贝戈车的后座,穿上外套、靴子和手套,这才从车子里爬出来,说:“好了,我们走。”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脸上还混合着别的表情——也许是生气,也许是骄傲。“你怎么不和我争论了?”星期三问,“怎么不再宣称这一切是不可能发生的?真见鬼!你这次怎么这么老实,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而且还他妈的那么镇定?”“因为你付钱给我不是让我问问题的。”影子说。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完全是事实:“反正,自从劳拉的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情了。”“你是说自从她复活之后?”“自从我得知她和罗比私通之后。对我来说,那是最沉重的一击。相比之下,其他一切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们现在去哪儿?”星期三指出方向,他们开始步行前进。脚下是某种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时候竟然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空气很寒冷,但不是冬天那种酷寒。他们蹒跚着并肩下山。山路很陡,两个人沿着道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影子向山下望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影子问。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很快地摇摇头,让他别出声。

那东西像一只机器蜘蛛。蓝色的金属外壳,闪烁着荧光屏似的荧光,大小和拖拉机差不多。它蹲伏在山谷底,周围是一堆骨头,每根骨头旁边都有一点火星,比蜡烛光大不了多少,火光微微摇晃着。

星期三冲影子打个手势,叫他小心远离那些东西。影子往边上多踏出一步,结果证明走到滑溜溜的路边是个错误决定。他的膝盖摇晃了一下,接着便沿着斜坡翻滚下去。他一路翻滚,不时在石头上弹起来。他抓住身边的一块石头,这块黑曜石仅仅暂时挡了一下跌落的势头,同时划破了他的手套,轻而易举,像划破一张纸。

一直跌到谷底才停下,恰好落在机器蜘蛛和那堆骨头之间。

他用手支撑着站起来,发现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头,然后…………他站在阳光下,抽着香烟,低头看表。身边全是汽车,有的车里有人,有的没有。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喝最后那杯咖啡,因为他现在非常想上厕所,膀胱开始胀得不舒服起来。

一个当地的执法人员朝他走过来,是个留着有些斑白的海象式胡须的大个子。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跟丢他们的。”当地执法人员向他道歉说,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

“视觉错觉。”他解释说,“你在怪异的气象环境下追他们,迷雾让人产生错觉,有点像海市蜃楼。他们开车向下冲到别的路上了,而我们却误以为他们是在这条路上。”当地执法人员看上去有点失望。“哦,我还以为可能遇到了类似《X档案》之类的神秘事件呢。”他说。

“恐怕没那么刺激。”他这会儿正忍受着偶发性痔疮的折磨,他的屁股在路上就痒得要死,从信号一闪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想回到环山公路上去。真希望这里有一棵树,可以让他躲在后面方便。想撒尿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丢掉烟头,一脚踩灭。

当地执法人员走到一辆警车旁,和司机说了些什么,司机摇摇头。

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菜单,一页页翻下去,找到那个名字标着“洗衣店”的号码——当初输入这个名字时,他就忍不住想发笑。这个名字来自一部电视剧,《大叔家来的人》。但这会儿看着这个名字时,他忽然想到,其实它来自另外一部喜剧,最初看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呢……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哪位?”“我是城先生,我要找世界先生。”“请不要挂断,我看他是否能接电话。”对方没有声音。城先生交叉双腿,把肚子上的腰带费力地往上提了提——真应该减掉那十磅重量——免得压到膀胱。紧接着,一个文雅的声音对他说话:“你好,城先生。”“我们把他们跟丢了。”城先生报告说。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挫败感:那些混蛋,那些肮脏的婊子养的家伙!是他们杀害了木头和石头。他们都是好人,好人。他很想干木太太,想得要命。但木头刚死就行动,未免太快了些。所以,他准备每个周末带她出去吃顿晚饭,也算为未来投资。对他的关心,她会感激不尽的……“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们设了路障,他们本来无路可逃的,可还是跑掉了。”“生活充满了小小的意外和小小的奇迹,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别担心。你有没有稳定当地警察的情绪?”“我告诉他们是视觉错觉。”“他们相信了?”“有可能。”世界先生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听上去非常耳熟——这个想法很古怪,他直接为世界先生工作已经两年了,每天都和他通话。当然会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要不要到保留地去截击他们?”“用不着采取那么激烈的手段,涉及太多司法管辖权的问题,一上午我也处理不了那么多麻烦。我们的时间还富余,你回来吧。我这边正在筹备策略会议的事,忙得要命。”“有麻烦吗?”“意气之争罢了。我提出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而技术派想在奥斯汀或者圣何塞解决,演员们想的是好莱坞,看不见的手中意华尔街。每个人都想选择自己的势力范围,没有人肯让步。”“需要我做什么吗?”“暂时还不需要。我会冲他们中的几个咆哮一通,吓唬吓唬其他人。你知道那套老把戏。”“是,先生。”“继续你的工作吧,城。”通话挂断了。

城先生想,他真应该带一支特警队来截住那辆该死的温尼贝戈车,或者在路上埋地雷,或者使用战术性核武器。这样才能让那些混蛋知道他们是来真格的。世界先生有一次对他说,我们将用火焰书写未来。城先生想,老天,如果再不去小便的话,恐怕他就要失去一个肾了,它憋得快爆炸了。这就像过去他爸爸在漫长的旅途中说的话,那时城还是个孩子。当时他们在州际公路上开车,他的爸爸说他“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城先生似乎又听到了那个浓重的纽约腔:“我非马上撒泡尿不可,我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就在这时,影子感到一只手掰开他自己的手,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把他的手从紧抓不放的大腿骨上掰开。他不再需要去小便了,那是其他人的需要。此刻,他本人正站在星空下,站在玻璃般光滑的岩石平台上。

星期三再次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开,影子紧跟在后。

机器蜘蛛发出一阵吱吱声,星期三立刻站住不动。影子也停下脚步,和他一起等待。绿色的光闪烁起来,沿着蜘蛛体侧,绿光一串串上下流动着。影子极力别呼吸得太响。

他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透过一扇窗户,看进其他人的思想里。然后他想到一件事:世界先生,当时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的人是我,那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城的。他试图在脑中辨别那个声音,把它和相应的人配对,可怎么都做不到。

我会想起来的,影子想,迟早会想起来的。

绿色的光转为蓝色,然后是红色,最后变成暗淡的红光。金属蜘蛛趴了下去。星期三继续向前走,在星光下,他仿佛一个孤独的影子,戴着一顶宽边帽,磨损的黑色斗篷在不知何方刮来的风中飘动着,拐杖在玻璃般的岩石地面上敲击着。

金属蜘蛛变成星光下远处的一个小亮点,远远抛在他们身后。星期三说:“现在开口说话安全了。”“我们在哪里?”“在幕后。”星期三说。

“什么?”“想象这里戏院的幕后之类地方。我把我们俩从观众席中拉了出来,现在正走在后台。这是一条捷径。”“碰到那些骨头时,我出现在一个叫城的家伙的脑子里。他是那些特工中的一个。他恨我们。”“没错。”“他有一个老板,叫世界先生。他让我想起某个人,可我想不起到底是谁。我当时在窥视城的脑袋——也许我就在他脑子里。我也不太确定。”“他们知道我们在往什么地方走吗?”“我想他们现在停止搜索了,他们并不想跟踪我们到保留地。我们是不是要去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也许。”星期三靠在他的拐杖上休息一阵,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蜘蛛是什么东西?”“是事物规律的实体化。一部搜索机器。”“这种机器危险吗?”“老是作出最坏的估计,你会变得和我一样老的。”影子笑道:“那你到底有多老?”“和我的舌头一样老。”星期三说,“比我的牙齿老几个月。”“你那手牌在胸口贴得太紧了,”影子说,“我甚至连你拿的是不是真的扑克牌都不知道。”星期三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接下来遇到的山坡更加难以攀爬。

影子开始感到头痛。星光中仿佛蕴涵着一种重击而下的力量,有什么东西和他的太阳穴的脉搏与胸膛里的心脏跳动产生了共鸣。在下一个山谷的谷底,他绊倒了。他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呕吐起来,事先没有半点征兆。

星期三从衣服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个模样时尚的小长颈瓶。“嘬一小口这个。”他说,“一小口。”液体的味道很刺激,尝起来一点酒精味道都没有,却在他口中像上等白兰地一样爆开。星期三拿走瓶子,装回口袋。“观众发现自己闯进了后台,感觉都不会很好。所以你才会觉得那么不舒服。得尽快把你带出这里。”他们加快了速度。星期三稳稳当当地跋涉着,影子则时不时绊倒在地。但喝了饮料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嘴里还弥留着混合了橘子皮、迷迭香精油、薄荷油和丁香的味道。

星期三扶住他的胳膊。“瞧那儿。”他指指他们左边两块一模一样、仿佛冻结的玻璃的岩石小山丘。“从那两堆石头中间走过去,记住走在我身边。”他们向前走着,突然,寒冷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同时扑到影子脸上。

下一瞬间,他们已经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了。迷雾消失,阳光灿烂,空气寒冷,天空呈现出完美的蓝色。山下是一条沙砾山路,一辆红色货车在路面上颠簸开动,像孩子的玩具车。附近一栋建筑中飘来一股燃烧木头的青烟。那栋建筑像有人在30年前得到了一座移动拖车房子,又把它丢弃在这里一样。

走近以后,门开了。一个有着锐利的双眼和刀锋似的薄嘴唇的中年男子注视着他们。“哎呀,我听说有两个白人男子正在路上,准备过来看望我。两个开着温尼贝戈车的白人。我还听说他们迷路了。如果不沿途到处做记号,白人总是会迷路。看看门口这两个可怜虫吧,知道你们是站在拉寇塔的土地上吗?”他的头发是灰色的,很长。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拉寇塔族的?你这个老骗子。”星期三说。此时,他穿着一件厚外套,戴着遮住耳朵的帽子。影子这会儿已经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了——刚才在星光下,他穿的还是磨损的斗篷,戴着宽边帽。“好了,威士忌·杰克,我很饿,我的这位朋友更是把他的早餐都吐光了。你不请我们进去吗?”威士忌·杰克搔搔腋窝。他穿着蓝色牛仔裤,汗衫和他头发一样是灰色的,脚上只穿着一双鹿皮靴,似乎一点也不怕冷。他说:“我倒喜欢站在这儿。好了,进来吧,丢了温尼贝戈车的白人。”拖车里面,烧木头的烟似乎更浓。车里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那人穿着沾满污点的鹿皮裤,光着双脚,皮肤的颜色和树皮一样。

星期三似乎兴高采烈。“嗨,”他打招呼说,“看来我们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反倒是件幸事。威士忌·杰克和苹果·约翰尼,真所谓一个蛋、两只鸟。”坐在桌边的男人,也就是苹果·约翰尼,瞪了一眼星期三,伸手朝裆下一掏。“你又说错了。我刚检查了一下,我两个蛋都在,都待在应该待的地方。”他抬头看见影子,伸出手来,“我是约翰·查普曼,你老板讲的我的任何坏话,你听都别听。他是个卑鄙的家伙,一向是个卑鄙家伙,总是要做卑鄙的事。有些人生来卑鄙,到死都卑鄙。”“我是迈克·安塞尔。”查普曼摸摸他胡子拉茬的下巴。“安塞尔,”他说,“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不过还能凑合着用。大家一般都怎么称呼你?”“影子。”“那我就叫你影子。嗨,威士忌·杰克,”影子意识到他说的并不是威士忌·杰克,他说的那个名字比威士忌·杰克的音节多得多。“找到吃的了吗?”威士忌·杰克拿过一只木头勺子,揭开一个黑色铁锅的盖子,里面的东西在烧木头的炉子上汩汩冒泡。“可以吃了。”他说。

他拿过来四个塑料碗,把锅里的东西盛进碗里,再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他打开门,走到外面的雪地里,从雪堆中拔出一个塑料壶,带进房间,把壶里浑浊的棕黄色液体倒进四个很大的玻璃杯中,放在每个碗旁边。最后,他找出四个汤勺,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桌边。

星期三有些怀疑地举起他的玻璃杯。“看起来像是尿。”他说。

“你现在还在喝那玩意儿?”威士忌·杰克问,“你们这些白人都是疯子。这比你喝的尿强多了。”说着,他转向影子,“炖肉是野火鸡。约翰带来了苹果白兰地。”“一种口味比较柔和的苹果酒,”约翰·查普曼说,“我从来不相信烈酒,那东西让人发疯。”炖肉的味道很好,苹果酒也非常可口。影子强迫自己放慢吃饭速度,慢慢咀嚼,不要狼吞虎咽,可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饥饿。他给自己添了第二碗炖肉,还要了第二杯苹果酒。

“有传言说你正在四处走动,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鼓动老家伙踏上征途。”约翰·查普曼说。影子和威士忌·杰克负责刷碗,把吃剩的炖肉放进塑料保鲜盒。威士忌·杰克把保鲜盒放进门外的雪堆里,再把一个装牛奶的柳条箱倒扣在上面当标记,方便下次找到。

“你总结得很好。”星期三说。

“他们会赢的。”威士忌·杰克平淡地说,“他们已经赢了,而你已经输了。就像白人和我们的人打仗一样。大多数战役都是他们赢,只要失手,他们就会和我们停战,订立和平条款,然后再破坏谈判协议,所以他们会再次打赢。我不会再参加另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了。”“你看我也没用。”约翰·查普曼说,“即使我为你战斗——当然,我是不会那么做的——我对你也没什么用处。那些混蛋早把我抛在脑后,彻底忘记了。”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保罗·班扬。”他慢慢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保罗·班扬。”影子从来不知道,普普通通的字眼,听上去却可以如此沮丧。

“保罗·班扬?”影子好奇地问,“他做过什么?”“他只存在于人们的脑子里。”威士忌·杰克说。他从星期三那里拿了一根香烟,两个人抽起烟来。

“有些白痴以为蜂鸟也会担心体重问题,或者得蛀牙,诸如此类的无聊事。也许他们只想让蜂鸟免遭糖份毒害。”星期三解释说,“所以,他们在喂蜂鸟的喂鸟器里装满该死的木醇糖。蜂鸟来喂鸟器吃东西,然后就死掉了,因为它们的食物里没有卡路里。尽管它们小小的胃被撑得满满的,它们还是饿死了。那就是你提到的保罗·班扬。从没有人讲过保罗·班扬的故事,从没有人真正相信保罗·班扬的存在。1910年,他大摇大摆地从纽约一家广告公司里走出来,用不含卡路里的食物填满了整个国家对神话传奇的胃口。”“我喜欢保罗·班扬。”威士忌·杰克说,“几年前我去过美国商城,上面就塑着大块头保罗·班扬。他倒是对我的胃口。我不介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不介意他从来没有砍倒过一棵树。当然,砍树没有种树好。”“你说得太多了。”约翰·查普曼说。

星期三吐出一个烟圈,它悬浮在空中,慢慢消失,变成一股淡淡的缭绕的烟雾。“该死,威士忌·杰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讨论保罗·班扬,你应该知道的。”“我不会帮你。”威士忌·杰克说,“不过,你的屁股被他们踢肿以后,你可以回这儿来。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的话,我可以再次喂饱你。秋天的时候,食物最棒。”星期三说:“除了战斗,任何别的选择都只能让形势更加恶化。”“你根本不知道别的什么抉择是什么。”威士忌·杰克说,他看了看影子,“而你,你在寻找。”他说,木头燃烧冒出来的烟和香烟把他的嗓子熏得粗糙沙哑。

“我在工作。”影子纠正说。

威士忌·杰克摇头。“在工作,也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说,“你希望偿还一笔债务。”影子想起劳拉青蓝色的嘴唇,还有她手上的鲜血。他点点头。

“听我讲个故事。从前,这里首先出现的是狐狸,他的兄弟是狼。狐狸说,人类将永远活着,即使死了,他们也会很快复活。狼说,不,人类会死,人类必须死,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必须死,否则的话,他们将到处繁殖,遍布整个世界,吃掉所有的鲑鱼、驯鹿和水牛,吃掉所有南瓜和所有玉米。后来有一天,狼要死了,他对狐狸说,快点,让我复活。而狐狸则说,不,死者必须死去,是你说服我相信这一点的。说这些话时,他哭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那是他对狼说的最后的话。现在,狼统治着死者的世界,而狐狸总是生活在太阳和月亮之下,直到今天依然怀念着他的兄弟。

星期三突然说:“不想加入的话,不加入好了。我们得上路了。”威士忌·杰克脸上毫无表情。“我在和这个年轻人说话。”他说,“我不想帮你,但是我想帮他。”他转过来,面对影子,“告诉我你的梦境。”威士忌·杰克说。

影子描述道:“我正在攀爬一座骷髅堆成的高塔,巨大的鸟围绕着高塔飞翔。它们的翅膀上闪耀着闪电。它们袭击我,然后高塔倒塌了。”“每个人都会做梦。”星期三插嘴说,“我们可以上路了吗?”“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梦到雷鸟。”威士忌·杰克说,“我们在这儿都感受到了它的震荡回波。”“是我告诉你的。”星期三说。

“西维吉尼亚州还有一群雷鸟。”查普曼懒洋洋地说,“至少还有一只老公鸟和几只母鸟,还可以繁衍后代。过去,他们管那片土地叫富兰克林州。老富兰克林其实从来没有得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州。那个地方就在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之间。当然,即使在最鼎盛的时期,雷鸟的数量也不很多。”威士忌·杰克伸出颜色像红粘土的手,轻轻碰了碰影子的脸。“是的。”他说,“你的梦是真的。如果捕猎到雷鸟,你就能让你的妻子复活。但她现在属于狼,应该留在死者的世界,而不是行走在地面上。”“你怎么知道?”影子问。

威士忌·杰克的嘴唇没有动。“水牛人告诉你什么?”“让我相信。”“很好的建议。你准备听从他的忠告吗?”“有几分吧。我猜。”两人的这番对话既不是用言语,也不是用口形或者声音。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影子猜想,这番对话可能只发生在心跳的一瞬间,或者心跳一瞬间的几分之一。

“当你找到属于你的部落,回这里找我。”威士忌·杰克说,“我可以帮助你。”“我会的。”威士忌杰克放下手,转身面对星期三。“你要去取你的大块头?”“我的什么?”“大块头。温尼贝戈车总是这样称呼自己。”星期三摇摇头:“太危险了。找回那辆车子有风险,他们会四处寻找那辆车的。”“是偷来的车吗?”星期三露出一副受侮辱的表情。“当然不是。证明文件就在车厢里。”“钥匙呢?”“在我这儿。”影子说。

“我的侄子哈里·蓝鸟有一辆81年的别克车。要不,你把你的露营车钥匙给我,你开他的车。”星期三生气了。“这算什么交易?”威士忌·杰克耸耸肩。“你知道把你的车从你抛下的地方弄回来有多困难吗?我是在帮你。开走它,或者留下它,随你的便,我不介意。”他闭上刀锋一样薄而锐利的嘴唇。

星期三生气的表情变成了懊恼。他说:“影子,把温尼贝戈车的钥匙给他们。”影子把车钥匙交给威士忌·杰克。

“约翰,”威士忌杰克说,“你能带这些人下山找哈里·蓝鸟吗?告诉他是我说的,叫他把车子给他们。”“我很乐意走一趟。”约翰·查普曼说。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拿起门边一个粗麻布小袋子,打开门走出去。影子和星期三跟在他后面,威士忌·杰克则站在门口。“嗨,”他冲着星期三说,“你!不要再来了,你不受欢迎。”星期三伸出手指,指着天空。“山不转水转,就算山水都不转,它也会转的。”他和气地说。

他们冒雪下山,在积雪中艰难前进。查普曼在前面带路,他赤裸的双脚在积雪的冰壳上冻得通红。“你不觉得冷吗?”影子问他。

“我妻子是肖克陶族的。”查普曼说。

“她教了你什么避寒的绝招吗?”“不,她觉得我疯了。”查普曼说,“她总是说,‘约翰,你怎么不穿上靴子?’”山坡更陡了,他们只好停止交谈。三个人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连走带滑,不时用山坡上的白桦树干稳住身体,以免跌下山谷。路面变得稍微好走一点了,查普曼这才接着说下去。“她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猜我也许真的变得有点疯癫癫。每个人都可能会这样,你也一样。”他拍拍影子的胳膊,“老天,你可真是个大块头。”“大家都这么说。”影子说。

他们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下了山,到达山脚的柏油路面。三个人沿着公路向前走,朝他们在山顶上看到的有房屋的地方走去。

一辆汽车放慢速度,停在他们身边。开车的女人伸手摇下车窗。“你们几个要不要搭车?”“您真是太好了,太太。”星期三说,“我们想找一位叫做哈里·蓝鸟的先生。”“他应该在娱乐中心。”那女人说,影子估计她大概有四十多岁。“进来吧。”他们钻进汽车。星期三坐在前排的乘客位置,查普曼和影子钻进后座。影子的腿太长了,在后座伸不开,他只好尽力坐得舒服点。车子沿着柏油公路向前开去。

“你们三个从哪里过来的?”开车的女人问。

“我们刚刚拜访过一位朋友。”星期三说。

“他就住在后面的山上。”影子接着说。

“哪里有山?”她奇怪地问。

影子回头从布满灰尘的后窗看出去,望向身后的山峰。可是,后面根本没有什么高山,除了漂浮在平原上空的云层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叫威士忌·杰克。”他说。

“啊!”她说,“在这里我们都管他叫‘因克托米’,我想应该是同一个人。我的祖父过去常讲很多关于他的故事,很好听。当然了,最好听的那些故事大都有点下流。”车子撞到路上一块凸起的地方,颠簸了一下,女人咒骂了一句。“你们坐在后面的人都没事吧?”“我们没事,太太。”约翰·查普曼说。他双手撑在座位上,稳住身体。

“破路一条!”她说,“你们慢慢就会习惯了。”“这里的道路都是这样吗?”影子问。

“大部分都是。”女人回答说,“这里所有道路都是这样子。你肯定会奇怪,这儿的赌场怎么会挣这么多钱?有脑子的人,谁会大老远到这儿来赌博。反正,赌场挣的那些钱,一个子儿都没花在地方上。”“我很遗憾。”“用不着。”她咔嚓一声换档,汽车发出一阵呻吟。“知道吗,这里的白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无人居住的鬼镇到处都是。在电视上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以后,你怎么可能还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农场里?再也没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了。他们占了我们的地,在这儿定居下来,现在开始离开了,纷纷迁往南部或者西部。也许,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等他们大部分人搬到纽约、洛杉矶或者迈阿密,我们不用开战,就能收回中部的全部土地。”“祝你们好运。”影子说。

他们在娱乐中心的撞球台旁找到了哈里·蓝鸟,他正在一群女骇面前表演撞球。他右手手背上有一个蓝色的鸟的文身,右耳刺着很多耳洞。

“哎嚯,你好,蓝鸟。”约翰·查普曼打招呼说。

“滚你的蛋,你这个光脚丫子的疯子白鬼。”哈里·蓝鸟看样子很健谈,“一看见你,我全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房间远处的角落里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有的玩扑克,有的聊天。剩下的都是年龄和哈里·蓝鸟差不多的年轻人,正等着轮到他们玩撞球。这是一张全尺寸的撞球台,一侧的绿色台面上有个裂口,用银灰色的胶皮修补好。

“我从你叔叔那儿带来一个口讯。”查普曼一点儿也不在乎哈里·蓝鸟的话,“他说叫你把你的车子给这两个人。”大厅里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个人。现在,每一个人都极度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纸牌,或者自个儿的脚丫子、手指甲,拼命假装他们没有偷听。

“他不是我叔叔!”大厅里弥漫着香烟的烟雾。查普曼咧开嘴巴,笑了,露出一口影子见过的最糟糕最难看的牙齿。“你想把这些话告诉你叔叔吗?他说,只是因为你,他才至今留在拉寇塔。”“威士忌·杰克说过很多话。”哈里·蓝鸟说。但他说的其实并不是“威士忌·杰克”,在影子听来,他似乎说了一个发音很相似的名字,他觉得好像是“威萨克加克”。他们大家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而不是“威士忌杰克”。

影子道:“他是说过很多话,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温尼贝戈交换你的别克车。”“我没看见什么温尼贝戈。”“他会把那辆温尼贝戈带给你的。”约翰·查普曼说,“你知道他会的。”哈里·蓝鸟想打中球,结果打偏了,他的双手不够稳定。“我可不是那只老狐狸的什么鬼侄子。”哈里·蓝鸟说,“只盼他不要再跟别人这么说了。”“宁肯当一头活着的狐狸,也不要当死掉的狼。”星期三突然开口,声音十分深沉,像一声咆哮。“现在,你会把车子交给我们吗?”哈里·蓝鸟的身体猛地一哆嗦,人人都看出来了。“行啊,”他说,“没问题。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常常开玩笑。”他把球棒放在球桌上,从挂在门旁边衣钩上的一排看起来差不多的外套中拉下来一件厚外套,“我先把我的东西从车里取出来。”他说。

他飞快地瞄了星期三一眼,好像担心这个老头子发作。

哈里·蓝鸟的车子停在外面一百码左右的地方。大家向车子走过去,走过一间很小的粉刷成白色的天主教教堂。一个穿着神父服饰的人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经过。那人在抽烟,但看上去并不喜欢抽烟。

“你好,神父!”约翰·查普曼冲他打招呼,但那人没搭理他。他用鞋跟踩灭香烟,再拣起烟头,丢进门旁的垃圾筒,接着走回教堂。

哈里·蓝鸟的车子没有后视镜。影子从来没见过车胎能磨损成这个样子:花纹全没了,只剩下光光的黑色橡胶。哈里·蓝鸟告诉他们这辆车很耗油,但只要不断灌进汽油,它就可以永远开下去,直到它停下。

哈里·蓝鸟把车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一个黑色垃圾袋(这批垃圾包括几个廉价啤酒瓶,一小袋用银箔纸包裹、随便塞在汽车烟灰缸里的大麻膏,两打西部乡村音乐的磁带,还有一本破烂发黄的旧书《异乡异客》)。“很抱歉,刚才惹你不高兴了。”哈里·蓝鸟对星期三说,递给他车子钥匙。“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那辆温尼贝戈吗?”“问你叔叔去。搞他妈二手车交易的是他。”星期三气乎乎地说。

“威萨克加克不是我叔叔。”哈里·蓝鸟纠正说。他拿着黑色垃圾袋,走进最靠近的一栋房子,在身后关上房门。

到了苏族瀑布一家食品店的门口,他们把约翰·查普曼放下来。

一路上,星期三一句话都没说。自从离开威士忌·杰克的家,他一直怒气冲冲的。

在圣保罗市外的一家家庭餐厅,影子拣起一份别人丢下的报纸翻看。他看了一遍,又仔细地再看一遍,接着把报纸递给星期三。

“看这条消息!”影子说。

星期三叹口气,看了看报纸。“我很高兴,”他说,“航空管制的争论已得到解决,没有闹到工业诉讼的程度。”“不是那个。”影子说,“看这儿!报纸上的日期,今天是2月14日!”“情人节快乐。”“我们是在1月哪一天出发的?20日?21日?精确日期我记不清了,不过那天是1月的第三周。我们在路上总共只花了三天时间。可为什么今天会是2月14日?”“因为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星期三解释说,“在那条糟糕的路上,在后台的路上。”“还说是捷径,这算什么鬼捷径。”影子说。

星期三一把推开报纸。“去他妈的约翰·苹果籽,去他妈的保罗·班扬。在现实生活中,查普曼拥有十四个苹果果园,他开垦的土地以数千亩计。没错,边疆开拓后,他的故事仍旧流传下来了。但那些故事里没有一句是事实,除了讲到有一次他发了疯之外。不过没关系。报纸不是常说,真相不够轰动的话,刊登编造的传奇故事好了。这个国家需要属于自己的传奇,即使是没人相信的传奇也罢。”“但那些传奇是真的,你亲眼见过。”“我早就过时了。还有谁他妈的会在乎我!”影子轻声道:“你是一位神灵。”星期三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上去似乎想说什么。可接下来,他只是瘫在椅子里,低下头,盯着菜单。“又如何?”“做个天神很酷的。”影子安慰他说。

“真的吗?”星期三又问。这一次是影子心虚地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