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眩晕中,影子再一次看到了一副双重景象:他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人面对着他,抓住他的肩膀;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另外一幅画面:在无数个冬季,成百上千个冬季里,一个戴着宽边帽子的灰衣男人,从一个定居点走到另一个定居点,他拄着拐杖,透过别人家的窗户,看着里面熊熊的炉火和幸福快乐的生活,那是他永远无法触摸到,永远无法感受到的东西……“走吧。”星期三的话打断他的幻象,他的声音仿佛在咆哮,但让人觉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影子把票交给司机验票。“今天可是旅行的坏日子,”她抱怨说,然后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圣诞快乐。”车里的座位几乎全是空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湖畔镇?”影子问她。
“两个小时。也许还要久一点。”女司机说,“据说寒流就要来了。”她按下一个开关,车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
影子走到车身中部,找个座位坐下,把座椅的靠背放到最低,然后开始思考起来。车子开动的单调节奏和热烘烘的暖气让他昏昏欲睡,没等他意识到自己就要睡着,他已经坠入了梦乡。
在大地之间,在大地之下。洞壁上的壁画是用红色的湿润泥土画上去的,上面有手掌印、手指印,不时还有几副粗糙的动物、人和鸟的图案。
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水牛人依然端坐在火堆对面,睁开巨大的眼睛凝视着影子,眼睛如同一潭黑泥。水牛人的唇边纠缠着褐色的绒毛,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动不动。“你好,影子。现在,你相信了吗?”“我不知道。”影子说。他发现自己的嘴巴也没有动。无论他们俩之间的对话是如何进行的,反正不是声音交流,也不是影子所知的任何交流方式。“你是真实存在的吗?”“要相信!”水牛人说。
“你是……”犹豫片刻,影子还是问了出来,“你也是一位神吗?”水牛人的手伸入燃烧的火堆,取出一根燃烧的树枝。他抓住树枝中段,蓝色和黄色的火苗舔舐着他红色的手,但手却没有灼伤。
“这块土地不适合神灵居住。”水牛人说。但说话的却不是水牛人。在梦中,影子知道,其实是火焰在说话。在这个地底之下的黑暗深处,是噼啪爆裂、熊熊燃烧的火焰本身在对影子说话。
“这块土地是由一只潜水鸟从大海深处带出来的;”火焰说,“它是由一只蜘蛛纺出来的;它是一只乌鸦排泄出来的粪便;是一位倒下的父亲的身体,他的骨头变成了山脉,眼睛变成了湖泊。
“这是一块梦想和烈火的土地。”火焰说。
水牛人把树枝放回火堆中。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影子追问,“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还算凑合的体能训练师,一个没用的三流骗子,我甚至不是我自认为是的那个好丈夫……”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该怎么帮劳拉?”影子突然问水牛人,“她想再次拥有生命。我说过我要帮助她,这是我欠她的。”水牛人什么话都没说,他向上指指洞穴顶端。影子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道细微的光线,从高高在上的洞穴顶上的一个小裂缝射进来。
“上到那里吗?”影子问,只盼对方至少能够回答他的一个问题,“我应该上去到那里吗?”在梦中,想法立刻变成了现实。瞬间之后,他到达了洞穴顶端。影子在岩石和泥土中向上挤压钻爬。他像鼹鼠一样在泥土中向前推进,他像獾一样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拨鼠一样把泥土从前进的道路上拨开,他像熊一样在土中钻洞。可土层实在太结实、太厚重,他的呼吸渐渐变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再也无法多前进一步了,不能再向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他可能就要这样被憋死在地底之下的某处了。
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他的努力越来越无力。他知道,他的躯体正躺在一辆暖气充足的巴士里,穿行在寒冷的树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于地下深处的梦境里停止呼吸,他同样会在真实世界里停止呼吸。而现在,他的呼吸已经变成了浅浅的喘息。
他努力挣扎,继续向前推进,但他的力量更弱了,每一次动作都耗费掉宝贵的空气。他陷在上下不得的两难之境:既不能继续前进,也不能顺着来时的路退回去。
“现在,做笔交易吧。”一个声音在他的脑中说。
“我能和你交易什么?”影子问,“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尝到了口中泥土的味道,味道浓重、混杂着沙砾的泥土。
影子又加上一句:“除非是我自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给你。”他说。
对方的回复立刻出现。包围着他的岩石和泥土开始在影子身下纷纷被推开,那股力量挤压着他,肺里最后一口空气都被挤压出来。那股挤压前进的力量变得让人痛苦不堪,它从各个方向同时挤压着他。他被推到痛苦的顶点,盘旋在痛苦之巅,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阵轻松的感觉突然传来,影子终于可以再次呼吸了。头顶上方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
他正被推升到地表!又一阵地层震动传来,影子试图驾驭那股震动。这一次,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推升到地表。
在刚刚结束的那阵可怕的收缩中,痛苦剧烈得令人无法相信。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被挤进、塞进坚硬的岩石缝隙,他的骨头被碾碎,他的肉体已经变形。嘴巴和挤压变形的脑袋刚一离开这个洞穴,他立刻放声尖叫起来,那是充满了恐惧和痛楚的凄厉号叫。
他不知道自己在尖叫的时候,那个在真实世界中尚未醒来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里,在噩梦中尖叫出声。
最后一阵悸动停止时,影子站在了地表上面,他的手指可以触到脚下红色的泥土。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泥土,抬头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黄昏时分,无垠的地平线上是布满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颗一颗从夜空中浮现出来,比他见过和想象过的任何星星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鲜明真实。
“很快,”火焰燃烧的劈啪声从他背后传来,“他们就会坠落下来。他们即将坠落,住在星星上的人将和地面上的人相会。他们中间有英雄,还有可以徒手杀死怪物的人,带来宝贵知识的人。但是,他们中没有人可以成为神。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一阵冰冷刺骨的风吹来,拍打着他的脸,感觉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听到司机说话的声音,通知他们巴士到了松树林镇。“有谁想抽烟或者活动一下腿脚的,可以下车放松放松。我们在这里停十分钟,然后继续上路。”影子摇摇晃晃下了车。车子停靠在另外一个乡下加油站外面,和他们刚才离开的那个差不多。司机正帮助两个十来岁的女孩上车,把她们的行李放在汽车的行李厢里。
“嗨,”司机看到影子,和他打个招呼,“你在湖畔镇下车,是不是?”影子睡意朦胧地回答说是。
“嘿,那个镇子相当不错。”巴士司机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放弃其他一切的话,我就搬到湖畔镇去住。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镇子。你在那儿住了很长时间吗?”“这是我第一次去那里。”“那你一定得帮我在玛贝尔的店里吃个馅饼,记住了吗?”影子决定还是不要问她太多问题。“我想问问,”他说,“我睡觉时说梦话了吗?”“就算你说了,我也没听到。”她看了一眼手表,“上车吧。等到了湖畔镇,我会叫醒你的。”那两个在松树林镇上车的女孩——他估计她们两个的年纪都没超过14岁——坐在他前排的位子上。影子没想偷听她们的谈话,但还是听到了不少。他感觉她们俩应该是好朋友,而不是姐妹。其中一个女孩对性几乎完全不了解,却知道很多动物的事,还在保护动物方面花了不少时间;另外一个女孩对动物不感兴趣,但是知道很多从互联网或者日间电视节目上看到的知识花絮,自认为对性爱了如指掌。影子有点担心被发现,但又忍不住兴趣盎然地听着。那个认为自己是万事通的女孩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知道一种很少见的偏方,服用某种药片就可以提高日常的性能力。
影子不再注意她们交谈的内容,让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只剩下车子开在路上的单调声音。现在,只有零星的谈话片段会不时地飘进他头脑中。
格洛迪就是一只好狗,还是一只纯种的金毛寻回犬。可惜我爸爸不明白。每次它看见我都会摇尾巴。
现在是圣诞节,他一定会让我用雪橇车的。
你可以用舌头在他那个地方画出你的名字。
我想桑迪。
是的,我也想桑迪。
他们说今晚会下六英寸厚的雪。不过那只是他们估计的。他们总是估计天气的变化,其实根本没人让他们瞎估计……紧接着,响起了汽车嘶嘶的刹车声。司机吆喝一声“湖畔镇到了!”,车门哗的一声打开。影子跟在那两个女孩身后,下车来到一个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停车场。停车场旁边有一家录象机店,还有一家仍在营业的日光浴店。影子估计这里就是湖畔镇的长途巴士站。空气异常寒冷,是那种感觉很清新的寒冷,让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凝视着南边和西边方向镇子上的灯光,还有东边那个苍白宽阔的冰冻湖面。
女孩们站在停车场里,跺着脚,夸张地冲着双手哈气取暖。她们中年龄比较小的那个偷偷打量了一眼影子。发现影子也在看她的时候,她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圣诞快乐。”影子和她打招呼。
“谢谢。”另一个女孩说,她看起来比第一个女孩大约年长一岁。“也祝你圣诞快乐。”她有一头红发,扁鼻子上面覆盖着成百上千个雀斑。
“你们住的这个镇子很漂亮。”影子说。
“我们喜欢这里。”年纪比较小的那个女孩说,她就是喜欢动物的那个。她冲影子露出羞涩的微笑,也露出门牙上镶嵌的蓝色橡胶的矫正牙套。“你长得很像某个人,”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你真笨,艾丽森,”她的朋友骂她,“见谁都问他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我不是那个意思。”艾丽森辩解说。一道刺眼的白色车前灯的灯光照亮了他们几个。灯光来自一辆客货两用车,里面坐着一位母亲。她接走了两个女孩和她们的行李,只留下影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车场里。
“年轻人,要帮忙吗?”一个老人锁上旁边的录象机店,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圣诞节录像店不营业,”他愉快地对影子说,“我是专门来等巴士的,好确定没人碰上什么麻烦。如果发现有哪个可怜人在圣诞节里被风雪困住,我不会觉得心里好受的。”他走近一些,影子终于可以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苍老但是心满意足的脸,脸的主人显然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最后终于发现,总的来说,人生这杯酒还是不错的。
“这个,你能告诉我本地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吗?”影子说。
“当然可以。”老人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不过,汤姆这时候可能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就算能吵醒他,恐怕你也租不到车子——我看见他今天晚上早些时候在巴克的店里喝酒,喝得可开心了,开心得不得了。你想到哪儿去啊?”影子把门钥匙上挂着的地址给他看。
“哦,”他说,“到那儿大约要走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还得过桥。不过,这么冷的日子里,走路可不怎么好玩,尤其是你不知道到底要去什么地方的话,路就会显得更远。对了,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个现象?第一次找路的时候,好像路特别远,可第二次再去时,好像一眨眼就到了。”“没错。”影子说,“我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估计你说的挺对。”老人点点头,咧嘴一笑。“哎呀呀,今天可是圣诞节呀。大过节的,我用泰茜带你过去好了。”影子跟着老人走到路边,那里停着一辆巨大的老式跑车,看上去好像风云咆哮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土匪强盗们最爱开着兜风的那种车。在钠光灯下,它的颜色显得很深,可能是红色的,也可能是绿色的。“这就是泰茜。”老人骄傲地介绍说,“是不是个美人儿?”他拍拍她靠近前轮处向上拱起的发动机盖,一脸满足。
“什么牌子的?”影子问。
“温迪凤凰牌。温迪公司早在1931年就破产了,名字也被克莱斯特公司购买了,不过他们不再生产温迪牌的汽车了。哈维·温迪,就是创建这个公司的家伙,他是本地人,后来去了加州,在那里自杀了。哦,那大概是在1941年或者42年。唉,真是不幸的悲剧。”车里有一股皮革和陈旧的烟草味道,不是很清新。在过去的岁月里,有很多人曾在车里抽香烟或者雪茄,烟草的味道于是成了车子的一部分。老人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只扭了一次,泰茜就启动了。
“等到明天,”他对影子说,“她就要进车库睡觉了。我会用满是灰尘的罩子盖住她,她会在那儿一直待到春天来临。事实是,我现在不能再开她了,路面有积雪。”“她在雪地里不好开?”“好开,百分百完美。可问题是,他们现在在路上撒盐化雪,盐能毁掉这些老美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对了,你是想直接到家门口呢,还是想在月光下绕着镇子兜一圈?”“我不想麻烦你——”“一点都不麻烦。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要能好好睡上一小觉,你都要感谢老天爷。现在,我一晚上如果能一连睡上5个小时,就算很幸运了。可等到早上起床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转呀转呀的晕乎着呢。哦,对了,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赫因泽曼恩。我说,你可以叫我瑞奇,可这附近认识我的人都习惯直接叫我赫因泽曼恩。本应该和你握个手,不过我需要用两只手来开泰茜。不全神贯注开车的话,她会知道的。”“迈克·安塞尔。”影子自我介绍说,“很高兴认识你,赫因泽曼恩。”“那咱们就绕着湖兜上一圈吧,好好瞧瞧这个地方。”赫因泽曼恩提议说。
他们开车所走的城镇主干道,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街道,而且古香古色,仿佛在过去一百年里,人们始终重视保护这条街道。这些人绝对不会匆匆丢弃任何他们喜欢的东西。
开车经过的时候,赫因泽曼恩指出镇上的两家餐厅(一家德国餐厅,按照他的说法,那家其实是“一半儿希腊口味,一半儿挪威口味,每样菜里都要加酥饼”);他还指出面包店和书店的位置(“我早就说过,一个镇子如果没有书店,就算不上真正的镇子。它可以自称镇子,可在它有了一家书店之前,它是在糊弄别人”)。经过图书馆的时候,他把车子慢下来,好让影子看得更仔细些。图书馆前门悬挂着一盏盏煤气灯,灯光摇曳。赫因泽曼恩自豪地叫影子特别注意那些煤气灯。“它是1870年由约翰·赫宁,本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图书馆命名为赫宁纪念图书馆。可他去世之后,人们就开始管它叫湖畔图书馆。我猜湖畔图书馆这个名字恐怕会一直沿用下去。”他说话时,语调中的那股子自豪语气,让人感觉图书馆好像就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样。这建筑让影子想起一座城堡,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说对了。”赫因泽曼恩说,“还有塔楼之类。赫宁希望从外面看起来这里就像一座塔楼或城堡。在里面,他们仍然保留着当初打造的所有松木板书架。米里亚姆·舒尔兹本来想把里面的装修全部拆掉,改成更加现代化的,但这里已经登记成为有历史纪念价值的地方,这可不是她轻易就能动手改动的。”他们开车经过湖的南边,整个镇子绕湖而建。湖面距离路边的落差大约有30英尺,影子可以看到湖面上无数白色的碎冰。时不时地,冰面上还有一块闪烁着水光的缺口,映射着镇子上的灯光。
“似乎湖面已经结冰了。”影子说。
“到现在已经结冰一个月了。”赫因泽曼恩说,“那些暗淡的斑点是积雪,闪光的斑点是冰。是从感恩节后一个寒冷的晚上开始结冰的,冻得像玻璃一样光滑。你在冰上钓过鱼吗,安塞尔先生?”“从来没有。”“那可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幸福美好的事。重要的不是你能不能钓到鱼,而是当一天结束之后,你回到家时还能感受到的那份平静心情。”“我会记住的。”影子透过泰茜的车窗,凝视着下面的湖,“现在能在冰面上行走吗?”“可以在冰面上走,在上面开车也行。不过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从降温到现在才过了六个星期。”赫因泽曼恩说,“不过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结冰的程度和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更猛更快。有一次我出去打猎——是去猎鹿,那大概是,三十、或者四十年前的事了。我瞄准一只雄鹿,结果子弹打偏了,它跑出树林——就在湖的北端,距离你要住进去的地方很近,迈克。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只鹿,鹿角有二十个分叉,体形大得像只小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带一个假字。那个时侯,我比现在年轻多了,体力也好。那一年,从万圣节前就开始下雪,到了感恩节,地面上还有一层干净的积雪,好像从来没被谁碰过一样。我可以看见雪地上的鹿的足迹,我看出来了,那个大家伙正惊慌失措地往湖面的方向逃过去。
“只有傻瓜才会去追一只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么一个傻瓜,一个大号傻瓜。我追着鹿的足迹跑下去,最后终于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约有八到九英寸深。它也看到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寒流一下子就袭过来了——短短十分钟内,温度至少降低了30度。真的,没有一句是骗你的。而那只老雄鹿,它准备逃跑,结果根本无法动弹。它被牢牢冻在冰中了。
“然后,我慢慢走到它身边。你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它被冻住了,逃不了。可我也没法让自己朝一只没有抵御能力的畜生开枪,特别是当它已经无法逃跑的时候。如果我真的开枪了,那我成什么人了,对吧?于是我拿起我的霰弹猎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
“结果,枪声和惊吓让雄鹿居然从它的皮肤里跳了出来。你能看到它的腿还冻在冰里,但它确实跳了出来。它把自己的鹿皮和鹿角都留在冰面上,然后就像一只刚出生的老鼠一样,赤裸着粉红色的肉,颤抖着逃回树林里了。
“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住那只老雄鹿,于是我就叫湖畔镇妇女编织协会的人帮它织了件衣服过冬取暖。她们织了一件套的全身羊毛外套,这样它就不会冻死了。那些女人给我和那头老雄鹿开了个玩笑,织的居然是一件明黄色的羊毛外套,结果任何猎人都不会开枪打它了,因为在狩猎季节里,猎人们总是穿着黄颜色的外套。”他又高高兴兴地补充一句,“如果你认为我说的任何一句是编造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直到今天,鹿角还挂在我的录象机店里呢。”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老人也跟着微笑着,是那种艺术大师似的满足的微笑。他们在一栋砖石结构、有一个宽敞的木头平台的建筑前停了下来,门廊上悬挂着金色的圣诞节彩灯,闪烁着好客的气氛。
“这里就是502号了。”赫因泽曼恩说,“3号公寓应该在顶楼,房子的另一面。那边可以看到整个湖景。你到家了,迈克。”“实在太感谢你了,赫因泽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钱做汽油费吗?”“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好了。你不用付我一分钱。圣诞快乐,这是我和泰茜对你的共同祝福。”“你真的什么都不要?”老人搔搔下巴。“实话告诉你吧,”他说,“差不多下周的某个时候,我会过来找你,卖给你一些彩票。是我们镇子搞的抽彩活动,慈善捐款。现在,年轻人,你可以上床去好好睡上一觉了。”影子笑了。“圣诞快乐,赫因泽曼恩。”他对老人说。
老人伸出指关节发红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结实,长满老茧,感觉好像橡树树干。“上去时小心点,路挺滑的。在这儿就能看见你的房门,就在那边,看见没有?我会在车里等着,直到看见你安全进去了为止。你进去之后没问题了,就给我竖起拇指做个手势,然后我再走。”他的温迪跑车一直空转着,耐心等待着。影子安全地走上木头台阶,走到房子侧面,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公寓的房门。公寓的门摇摆了一下,开了。影子竖起拇指,坐在名叫泰茜的温迪跑车里的老人——想到有人居然给自己的车子取名字,影子忍不住又一次笑了起来——赫因泽曼恩,开着泰茜穿过桥回去了。
影子关上前门。房间里很冷,有一股里面住的人已经离开去过其他生活、但房间里还充满他们的食物和梦想的味道。他找到温度调节器,调到华氏70度。他走进小厨房,检查了一下抽屉,又打开鳄梨黄色的冰箱,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一点也不奇怪。至少冰箱里面闻起来很干净,没有灰尘积存的味道。
厨房旁边是个很小的、里面只有一张空床垫的卧室,旁边紧挨着一间更小的几乎只有淋浴隔间的浴室。马桶厕板上有一个放了很久的烟头,纸已经变成了棕色。影子把烟头弹开。
他在柜子里找到床单和毯子,铺好床。接着,他脱下鞋子、外套夹克衫和手表,穿着衣服爬上床。他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让自己暖和起来。
房间里的灯关掉了,周围一片宁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和房子里某处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长途巴士。饥饿、寒冷、新床,加上过去几周疯狂的经历,他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安安静静睡个好觉。
寂静中,他听到外面有东西折断的声音,像枪声一样响亮。他想也许是树枝,也许是冰。外面正在结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来找他之前,他必须在这里等待多久。一天?还是一周?不管等多久,他知道他得在这段时间内找些可以专心致志去做的事。他觉得可以再次出去找份工作,还可以练习一下变硬币戏法的手法,直到纯熟为止(练习你知道的所有戏法,有人在他脑中悄声说,但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除了其中的一个。千万不要练习可怜的死掉的疯子斯维尼教你的那个。他因为暴露秘密、寒冷和被人遗忘而死掉。千万不要练习那个戏法,不要练习那一个)。
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他可以感觉到。
他想起刚刚到达开罗市的那天晚上做过的梦,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个梦。他想起了卓娅……见鬼,那个午夜妹妹,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来着?然后,他想起了劳拉……一想到她,他的脑中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他可以看见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可以看见她。
她正在鹰角镇里,站在她妈妈家的大房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站在寒冷的夜风中,但她没有任何冷的感觉,她已经不再有任何感觉了。她站在房子外面。那房子是她妈妈在1989年用劳拉爸爸的人寿保险金买的,她爸爸哈维·马克卡贝在上厕所的时候死于心脏病。她看着房子里面,冰冷的手抚摸着窗户玻璃,呼吸没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雾气。她凝视着她母亲,还有从德克萨斯州赶回家过节的姐姐和姐夫、孩子们。劳拉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面的黑暗中,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眼泪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于是把思绪从劳拉身上转开,转到他自己:他可以看到在他房子下面延伸开去的湖面,看到从北极吹来的寒风用比任何尸体更加冰冷的手指四处探查着。
影子的呼吸逐渐变得浅短起来。他可以听到外面响起的风声,刺骨的冷风尖啸着从房子外面吹过。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听到风中的说话声。
在哪里居住还不都是住,这里很好,他想。然后,他睡着了。
◆与此同时,一段对话叮咚。
“克罗女士?”“是我。”“萨曼莎·布莱克·克罗女士?”“是我。”“介意我们问你几个问题吗,女士?”“你们是警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的名字是城,我的这位同事是路先生。我们正在调查我们两位同事的失踪事件。”“他们叫什么名字?”“什么?”“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想知道怎么称呼他们,你的同事们。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助你。”“……好吧,他们的名字是石先生和木先生。好了,我们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你们这些家伙是不是见到什么就随便拿过来当名字?‘哦,你是人行道先生,他是地毯先生,过来认识一下飞机先生’?”“很有趣,年轻女士。第一个问题:我们要知道你是否见过这个男人。给,拿着这张照片。”“哇。正面照加侧面照,底下还有数字号码……照片真大呀。不过他看起来倒挺聪明挺帅的。他犯什么罪了?”“他几年前参与了一个小镇上的银行抢劫,他做抢劫犯的司机。他的两个同伙决定把所有战利品归为己有,利用他之后就甩了他。结果他大发雷霆,找到他们,几乎赤手空拳把他们两个活活打死。州法院与被他伤害的那两个人达成私下交易,让他们作证告发他。影子被判了6年刑,但只服刑3年。如果你问我的话,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把他们锁起来,然后丢掉钥匙。”“我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听人那么说的,你知道,从来没有。”“说什么,克罗女士?”“‘战利品’。这可不是一个你常常听别人提到的字眼。也许在电影里有人会这样说,但现实生活中绝对没有。”“这不是在拍电影,克罗女士。”“布莱克·克罗。我是布莱克·克罗女士。我的朋友都叫我萨姆。”“知道了,萨姆。现在说到这个人——”“不过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只能称呼我为布莱克·克罗女士。”“听着,你这个流鼻涕的小——”“好了,没事的,路先生。萨姆——抱歉,女士——我是说布莱克·克罗女士,她想帮助我们。她是一个维护法律的好市民。”“女士,我们知道你帮助了影子。有人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坐在一辆白色雪佛兰车里。他顺路送你回家,还给你付了晚餐钱。他有没有提到过任何有助于我们调查的事?我们的两位最优秀的同事失踪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你见过他。请不要把我们当傻瓜,我们不傻。”“嗯,我一路上遇见了很多人。也许我见过他,不过我忘了。”“女士,你最好还是协助我们的调查。”“否则,你就要介绍我认识你们的朋友拇指夹先生和逼供剂先生?”“女士,请你不要冲动。”“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还有别的事吗?因为我现在必须说‘拜拜’,然后关门了。我估计你们两个这就要去找汽车先生,然后一起开车走人。”“你的不合作态度会被记录在案的,女士。”“拜拜了。”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