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肢在冰冷的盐水中冻得麻木,伊伦·葛雷乔伊方才挣扎着返回海滩,披上袍子。
今天,他再度软弱地从鸦眼面前逃开……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仿佛是在反复提醒,从前那个他已经死了。我被大海淹过又自大海中重生,其势更烈。凡人吓唬不了他,正如邪恶不能击倒他,即使灵魂的骨骼也不行。开门的声音……生锈铁门链的尖叫……盐浸的长袍硬邦邦的,多处撕裂,两星期没洗过了。羊毛贴紧湿漉漉的胸膛,吸收了胸毛中的盐水,他装满水袋,甩到肩上,大步离开。
一位解手回来的淹人在黑暗中撞到他身上。“湿发。”对方喃喃地道歉。伊伦将一只手放在淹人头上,施与祝福,然后继续前进。地势升高,起初较为和缓,接着陡峭起来,等到短小的荒草摩擦脚趾,海滩已被抛诸脑后。他缓缓地向上爬,一边留意倾听波涛的声音。大海从不倦怠,我也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山上,四十四根巨石肋骨从地底冒出来,仿佛巨大的白色树干。看到它们,伊伦不禁心跳加速。娜伽是世上头一条海龙,是大海之中诞生的最具威能的生物,它以海怪和海兽为食,愤怒时能吞下整座岛屿,然而灰海王亲手杀了它,淹神则将它的骨头变成化石,好让后世铁民永远铭记初代先王的功业。娜伽的肋骨成了灰海王大厅的房梁和柱子,它的嘴巴则被当做他的王座。他在这里统治了一千零七年,伊伦回忆道,他娶美人鱼为妻,与风暴之神作战。他不仅统治了海洋,还统治了岩石陆地。他穿着海草编织的长袍,而娜伽的牙齿是他高耸的苍白王冠。
可惜这已是黎明之纪元的往事,当时的勇士们纵横四海,无可阻挡。灰海王留住了娜伽的火种,他的厅堂也因而永远保持着温暖。厅堂的墙壁挂满银色海草编织的织锦,战士们围聚在海星形状的硕大桌旁享用大海的馈赠,他们的座椅则是用珍珠母砌成。消逝了,荣耀的岁月已经消逝。现在的铁民多么渺小,生命也变得短暂,灰海王死后,风暴之神迫不及待地熄灭了娜伽的火种,奸人们偷去座椅和织锦,房顶和墙壁则逐渐腐朽,只剩下娜伽的骨骼,永世地纪念铁种过往的荣耀。
是时候终结这一切,是时候重新开始了,伊伦‘葛雷乔伊心想。
九级宽阔的阶梯通向石山顶端,石山背后为老威克岛的呼啸丘陵,更远处则是残酷的漆黑群山。伊伦在门扉曾经矗立之处停顿良久,拔出水袋的木塞,灌了一口盐水,然后转身面朝大海。我们来自大海,终将回归于大海。即便在这里,他仍能清晰地听见浪涛不倦的隆隆拍打声,仍能清楚地体会到海底神灵的力量。于是伊伦不由自主地双膝下跪。伟大的神灵啊,您把您的子民派到我这里,他祈祷,您让他们离开厅堂和茅屋,离开城堡和要塞,来到娜伽的遗骨所在,每个渔村每座山谷的代表齐聚一堂。请您再赐予他们智慧,好让他们选出真正的王者;请您再赐予他们力量,好让他们击退虚伪的僭主。他就这样祈祷了一整夜,和神灵同在,伊伦·葛雷乔伊无须睡眠,正如那浪涛,正如海洋中繁衍的鱼群。
清风吹散黑云,曙光偷偷照亮世界。黑暗的天空变为板岩的灰白,黑暗的大海化作苔藓的灰绿,而海湾对面大威克岛的黑暗山峦被无数士卒松染成蓝绿色。世界有了色泽,一百面不同的旗帜也开始舒展,伊伦看见波特利的银鱼、温奇的血月和奥克伍的深绿树林;他也看见战号、海兽与镰刀,但满山遍野、最为耀眼的还是金色的大海怪。奴工和盐妾们开始活动了,他们重新燃起炭盆,清洗鱼肉,为船长和头领们准备早饭。等曙光照到石滩上时,铁民们也尽皆苏醒过来,掀开海豹皮毯子,叫嚣着索要今天的第一角杯麦酒。喝个痛快吧,伊伦心想,今天,我们要实践神灵的诺言。
是的,大海正在鼓励他、回应他,随着风势渐长,波涛也愈加雄伟,飞沫打在长船上散开,浑如漫天鹅毛。淹神醒来了,伊伦心想,神灵的赞美从海底传来。今天,我与你同在,我最强大最忠实的仆人,那个声音说,不敬神的人将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
他属下的淹人们在娜伽的肋骨下找到了他,他站得笔直坚挺,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狂舞。“是时候了吗?”鲁斯问。伊伦简略地一点头,“是时候了,发出召唤吧。”于是淹人一边互击浮木棍棒,一边走下山丘。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敲打声响彻海滩,吧嗒吧嗒的敲打整齐划一、摄人心扉,犹如上百根大树在互相搏斗。铜鼓敲起来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号吹起来了,一支接一支。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铁民们纷纷离开篝火,朝灰海王大厅的骨骼聚集,其中有桨手、舵手、补帆工、造船师,也有提斧头的战士和拿渔网的渔夫,奴工和盐妾跟在旁边伺候。那些被青绿之地同化了的人则带着学士、歌手和骑士。平民们在小山底部围成半圆,后面是奴仆、孩童和女人,只有船长和头领有权利上山。欢快的西格弗里德·斯通垂、“不苟言笑”的阿德利克、“骑士”赫拉斯·哈尔洛爵士当先走来,披黑貂皮披风的贝勒·布莱克泰斯头领行在穿褴褛的海豹皮的斯通浩斯头领身边。哥哥维克塔利昂比所有人都高——除了阿德利克——他没戴头盔,但全身甲胄,金色的海怪披风迎风招扬。谁敢怀疑?谁能怀疑?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湿发张开瘦骨嶙岣的双手,让铜鼓与战号平歇下来,淹人们也放低棍棒,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天地间,唯有浪涛的咆哮,那是任何凡人都无法阻止的呐喊。“我们来自大海,终将回归于大海。”伊伦刻意压低声音,好让每个人都注意聆听,“忿怒的风暴之神将巴隆卷出城堡,摔死了他,如今他正在波涛之下淹神的流水宫殿里尽情欢宴。”他举目望天。“巴隆去世了!铁国王去世了!”“铁国王去世了!”淹人们齐声高喊。
“逝者不死,必将再起,其势更烈!”他提醒大家,“巴隆国王,我的长兄,为恢复古道献出了生命。他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亲付铁钱得来。他是勇者巴隆,受神祝福的巴隆,两次戴上王冠的巴隆,是他为我们赢回了自由与淹神的宠爱!然而巴隆去世了……我们需要新的铁国王,坐上海石之位,继续巴隆的事业!”“新王将再起!”淹人们回应,“新王将再起!”“他会起来的,他一定会,”伊伦的声音如若隆隆的浪涛,“但他究竟是谁呢?谁能接过巴隆的担子?谁能统治这片神圣的岛屿?他在我们中间吗?”牧师将双手展到极致,“谁将成为我们的王?”一只海鸥在天空中叫唤,沉默的人群骚动起来,仿佛刚自睡梦中惊醒。大家面面相觑,探察别人的打算。鸦眼自幼缺乏耐性,湿发伊伦告诉自己,也许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船长和头领们大老远好不容易才聚齐来参加这场盛宴,他们决不会吃了第一道菜就告退席。他们会尝一尝这位,咬一咬那位,品评滋味,最后才将赌注下在最适合自己口味的人选上。
攸伦多半也想到了这点,只见他环抱双臂,站在那群哑巴和混血儿中间不作声。回应伊伦的呼唤的,只有风声与涛声。
“铁民必须拥有自己的王,”长长的沉默之后,牧师重复,“我再问一次:谁将成为我们的王?”“我。”下方传来回答。
“吉尔伯特!吉尔伯特国王!”响起一阵凌乱的呼叫。船长们为申请人和他的助手让开道路,他们走上山丘,来到娜伽的肋骨底下,站到伊伦身边。
这位国王候选人生得高高瘦瘦,面容枯槁,突出的下巴刮得十分干净。他的三位助手站在两步阶梯下,分别拿着他的长剑、盾牌和旗帜,他们的面容身材跟他十分相似,伊伦认为彼此间是父子关系。只见其中一人展开旗帜,旗上的纹章乃是一条巨大的黑色长船在追逐落日。“我是吉尔伯特·法温,孤灯堡头领。”国王候选人向选王会做自我介绍。
伊伦对法温家族有所了解,他们的领地包括大威克岛极西端的海岸和外海中零星的岛屿——那些石头岛小得可怜,只够修筑一座堡垒,而孤灯堡又在其中最为偏远。从老威克岛向西北方航行八天,经过海豹与海狮的巢穴和无尽的灰色汪洋,才能最终到达那里。法温家族在铁民中也格外诡异,有人说他们是易形者,是不敬神的怪物,能随意变化为海狮、海象,乃至海洋中的狼——斑点鲸。
吉尔伯特开始讲话,他谈到落日之海对面的奇迹之地,那里没有冬天,丰饶富庶,远离死亡的威胁。“让我当上国王,我就带你们去拜访奇迹。”他大声呼吁,“让我们像娜梅利亚那样建造万艘长船,追随夕阳挺进。在那片希望的土地上,每个男人都是国王,而每个女人都是王后。”他的眼睛,伊伦心想,忽蓝忽灰,像大海一样变换不定。这是疯子的眼睛,牧师认定,痴呆的眼睛。他的愿景毫无疑问是风暴邪神用来诱惑铁民的陷阱。他让助手们呈上献给选王会的礼物,包括海豹皮、海象牙、鲸须臂环和青铜战号。船长们看了看,纷纷别过头去,任凭下等人去挑拣。这痴呆履行完仪式后,他的助手们开始叫嚣他的名字,结果只有法温家族的成员响应,而即便是他们自家人中也有几个默不作声的。很快,“吉尔伯特!吉尔伯特国王!”的呼吁消失殆尽。头顶的海鸥厉声尖叫,停在娜伽的肋骨上,孤灯堡头领孤零零地走下山去。
湿发伊伦再度上前,“我再问一次:谁将成为我们的王?”“我!”一个深沉的嗓音吼道,人群又一次分开。
申请人坐在精雕的浮木轿子里,由孙子们抬上山。此人十分魁梧,约二十石重,年纪大概九十岁,裹着白熊皮。他头发雪白,浓密的胡须犹如毯子,从脸颊覆盖到大腿,和腿毛融为一体。他的孙子们虽然也个个健壮,但抬他走在陡峭的石阶上仍旧很吃力。他们在灰海王的大厅前把他放下,其中三位停在他身后担任助手。
放在六十年前,这家伙或能胜任,伊伦心想,可惜他现在太老了。
“是的,是我!”男人坐着喊道,其声音与身躯十分匹配,“有什么理由不选我呢?谁能比我更合适呢?告诉那些瞎了眼的家伙,我是‘铸铁者’艾里,‘公正’的艾里,‘破砧者’艾里!托莫尔,拿我的铁锤!”一位助手将锤子高高举起,它庞大得骇人,旧皮革包裹把柄,钢铁斧头有一条面包那么大。“不知多少双手被我这把斧头砸成肉泥。”艾里喝道,“去问问那些小偷吧!也不知多少颗脑袋被我的砧子粉碎,去问问那些寡妇!我可以给你们讲述我一生的征战故事,但我今年才八十八岁,还有更多故事等着我去谱写!如果说年纪代表了智慧,那么没有人比我更睿智;如果说体魄代表了力量,那么没有人比我更强大!你们不是想要有继承人的国王吗?我的子子孙孙无穷尽!是的,艾里国王,听听,这多悦耳,多悦耳,跟我一起喊吧!艾里!‘破砧者’艾里!艾里国王!”他的孙子辈急忙跟进,他的儿子们则肩扛箱子走出来,把礼物倾倒在石阶底部:无数银币、铜币和铁币,还有臂环、项圈、匕首与飞斧。少数船长拣起几件上等货,加入呼喊中。
呼喊突然被女人的声音打断。
“艾里!”人群纷纷让开。她一只脚踏在最下面一级阶梯上,“艾里,站起来。”片刻沉寂。寒风吹拂,惊涛拍岸,人们凑在彼此耳边窃窃私语。“铸铁者”艾里恶狠狠地瞪着阿莎·葛雷乔伊,“***,小妹妹,你刚才说什么?”“我叫你站起来,艾里,”她响亮地答道,“只要你站起来,我就跟着其他人一起喊;只要你站起来,我就对你忠心不二。你不是想要王冠吗?好啊,请你站起来接受它。”人群中的鸦眼哈哈大笑,艾里则对其怒目而视。大个子双手握紧浮木轿子的把手,脸涨得通红,接着又涨成紫色,全身用力,颤抖不休。伊伦看见他脖子上一根粗厚的青筋暴突,眨眼间,他仿佛就要站起来,结果却突然散了劲,呻吟着摔回垫子上。人们哄然大笑,其中攸伦笑得最放肆。大个子垂头丧气,老态龙钟,被孙子们抬下去了。
“谁能君临铁种,”湿发伊伦叫道,“谁将成为我们的王?”人们再度面面相觑。有人望向攸伦,有人扫视维克塔利昂,更有少数几个人打量阿莎。绿白色浪花颠簸长船,海鸥再度发出沙哑而孤独的尖叫。“提出要求吧,维克塔利昂,”梅林呼吁,“结束这场闹剧。”“我心里有数。”维克塔利昂吼回去。
很好。等得越久,胜算越大。伊伦欣慰地想。
接着上台的是卓鼓头领,又一位老者,但年纪比艾里轻一些。他踏步上山,背挎红雨剑,这把著名的瓦雷利亚钢剑乃是在末日浩劫降临之前锻造而成。他的三位助手也个个显赫,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儿子丹尼斯和唐纳,皆为铁群岛中排得上号的武士,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不苟言笑的”阿德利克,这名巨人的胳膊粗如树干——得到他的支持,卓鼓发言的分量增加了不少。
“凭什么国王就得在海怪家族中产生?”卓鼓以此作为开头,“派克岛有什么权利统治大家?大威克岛是最大的岛屿,哈尔洛岛是最富裕的,而老威克岛最为神圣。黑心王一脉被龙焰吞噬之后,我们铁民推举维肯·葛雷乔伊为领袖,但请记住……我们选他做大王,并非国王!”他的煽动颇具说服力,伊伦立刻听到有人呼喝赞同,随后老卓鼓开始回顾家族的光辉历史。他说起“恐怖的”戴尔、“掠夺者”罗里、“老爹”葛蒙德‘卓鼓的一百个儿子。他拔出红雨剑,讲述“狡猾的”希尔玛·卓鼓如何凭借智慧和一柄木棍从全副武装的骑士手中赢得这把传家宝。他谈到古代的舰队和八百年前早已被遗忘的战争,铁民渐渐激动起来。他滔滔不绝地演讲,一刻也不停歇,然而当他的助手打开箱子时,船长们却失望地发现卓鼓家族的吝啬。青铜决不可能买得王冠,湿发心想,胜负已分,“卓鼓!卓鼓!邓斯坦国王!”的喊声很快平歇。
伊伦的胃一阵痉挛,他感到浪涛比先前更有力。是时候了,他决定,是维克塔利昂提出要求的时候了。“谁将成为我们的王?”牧师再度发出呼吁,但这回他黑色的眼睛紧紧盯住挤在人群中的哥哥,“科伦·葛雷乔伊一生留下了九个儿子,其中有一位最为强壮,他勇敢无畏。”维克塔利昂对上他的眼神,点了点头。当他迈上台阶时,船长们纷纷敬畏地让开。“弟弟,请祝福我。”登上顶端后他一边说,一边跪在地上低下头颅。伊伦打开水袋,将一股海水倾倒在维克塔利昂的前额。“逝者不死。”牧师道。
“必将再起,其势更烈。”维克塔利昂回应。
维克塔利昂起身时,他的助手们已在他身下排成一列:“跛子”拉弗,红拉弗·斯通浩斯,“理发师”纽特,个个凶悍。斯通浩斯高举葛雷乔伊家族的旗帜:一面如午夜汪洋般的墨黑大旗上绣着一只金色海怪。看见这面旗帜,船长和头领们便不由自主地呼喊起铁舰队司令的名字。
维克塔利昂等喊声暂告一段落,方才开口,“你们都认识我,如果想要甜言蜜语,请听别人讲去。我没有歌手的嗓子,我只有战斧和这个!”他朝人群擎起钢甲巨拳,而“理发师”纽特举着他的战斧,那是一片沉暗坚实的钢铁。“作为兄弟,我忠心耿耿,”维克塔利昂续道,“巴隆成婚时,他派我前往哈尔洛家迎亲。我率领他的长船舰队参加了无数激战,百战百胜,唯有一次例外。当巴隆首度戴上王冠时,是我驶进兰尼斯港,烤焦了狮子的尾巴。而这一次,当少狼主号叫着要逃回家,也是我被派去剥他的皮。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我能给你们的将比巴隆给的更多!”助手们应声高呼:“维克塔利昂!维克塔利昂!维克塔利昂国王!”他的部属在台阶中间掀开箱子:银子,金子,宝石,无数掳来的财宝,瀑布般倾泻而下。船长和头领蜂拥而上,一边争抢一边呼喊:“维克塔利昂!维克塔利昂!维克塔利昂国王!”伊伦望向鸦眼。他是现在出手呢?还是坐视选王失败?橡岛的奥克伍凑在攸伦耳边低语着什么。
然而制止呼喊的不是攸伦,而是那天杀的女孩。她把两个指头放进嘴巴,尖利的口哨声刺透喧哗,犹如钢刀切割奶酪。“阿叔!阿叔!”她弯腰捡起一顶华丽的黄金头箍,蹦蹦跳跳地奔上台阶。纽特抓住她胳膊,一时间,伊伦只盼望哥哥的助手赶快动手,了结这愚蠢的女孩,然而阿莎很快挣脱了“理发师”,还对红拉弗说了些什么,逼得对方缓缓退开。她推开叔叔的助手们走到顶端时,全场的欢呼声都停止了。毕竟,她是巴隆·葛雷乔伊的亲生爱女,人们很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谢谢你带着这么丰盛的礼物来参加我的女王会,阿叔,”她告诉维克塔利昂,“可你不需要捂得这么严实呀。我庄严承诺,决不伤害你。”有人哄笑起来,阿莎转向头领们,“别笑,在这儿的所有人当中,没有谁比我阿叔更勇敢,没有谁比他更强壮,也没有谁比他更凶猛。他跟你们一样能数到十,有我亲眼为证……而且,当需要数到二十时他还会把靴子扔掉。”更多的人笑了。“可惜,可惜他没有子嗣,老婆也死了好几个,鸦眼是他兄长,比他更有资格……”“没错!”红桨手在下面叫喊。
“是啊,不过我却更有资格。”阿莎自信满满地把头箍戴在头上,黄金映照黑发。“巴隆的弟弟得排在巴隆的儿子后面!”“巴隆的儿子死光了,”跛子拉弗叫嚷,“你不过是巴隆的小闺女!”“闺女?”阿莎把手伸进夹克,“噢!瞧瞧?这是什么?某些人不是自断奶之后就没见过了?”大家又哄笑,“君王有乳头糟糕的念头,歌里是这么唱的吧?拉弗,听我说,我确实是个女人……但不是老太婆,我不像你!跛子拉弗……干吗不叫打摆子的拉弗?”阿莎从双乳之间抽出一把匕首,“我是位母亲,而它是我的乳儿宝宝!”她把匕首高高举起。“请上前来,我的助手们。”他们推开维克塔利昂的三位助手,来到她下面阶梯上列队:“**”科尔、特里斯蒂芬·波特利和“骑士”赫拉斯·哈尔洛爵士——他的配剑“夜临”跟邓斯坦·卓鼓的红雨剑一样充满传奇色彩。“我阿叔说你们大家都认识他,同样的,你们也都认识我——”“我还想跟你亲热亲热呢!”有人高叫。
“回家亲热自己的老婆去!”阿莎吼回去,“阿叔说他能给你们的将比我父亲给的更多。很好,可那是什么呢?有人说,是财富和荣耀,还有自由,多么美妙。但请仔细想想,他带给咱们的真是这些吗?……别忘了成群的寡妇,不信的话,就去听听布莱克泰斯大人的故事吧。你们中有多少人的家园被劳勃的军队烧毁过?你们中有多少人的女儿遭到欺凌和强暴?燃烧的村镇和坍塌的城堡,这就是我父亲带给大家的成果,他带给你们的是失败!而我这位阿叔将带来更多失败!只有我,我不会走这条路。”“你将带给我们什么?”卢卡斯·考德问,“教大家织毛衣?”“没错!卢卡斯,我会给大家织出一个王国。”她的双手交替抛掷匕首,“我们应当从少狼主身上吸取教训,他赢得了每一次战斗……却失去了自己的国家。”“海怪跟狼仔不同,”维克塔利昂反对,“无论长船还是海兽,海怪抓着猎物就决不松手。”“我们抓着什么了,阿叔?北境吗?那算什么,百里千里亿万里,远远离开大海的波涛?我们占领了卡林湾、深林堡、托伦方城,甚至夺得了七临冬城,该怎样来炫耀它们呢?”她一挥手,黑风号的船员肩扛橡木铁箱挤上前来。“让我带给你们磐石海岸的财富。”第一个箱子被打开时阿莎说。鹅卵石稀里哗啦,如雪崩般四散翻滚,灰的黑的白的,全是被海潮磨平的鹅卵石。“让我带给你们深林堡的宝藏。”第二个箱子也被打开了。一堆松果喷涌而出,翻滚弹跳着落入人群中。“最后,还有临冬城的金子。”第三个箱子里装的是黄色芜菁,又圆又硬,体积比得上男人的脑袋。它们落在鹅卵石和松果之间,阿莎用匕首刺起一块。“哈穆德·夏普,”她叫道,“你儿子哈拉格战死在临冬城,就为这个。”她从刀尖上摘下芜菁丢过去。“你还有别的儿子,如果你还打算用他们的生命来交换芜菁,就请呼喊我阿叔的名字!”“如果我呼喊你的名字,”哈穆德询问,“我能得到什么?”“和平。”阿莎说。“土地。胜利的果实。我将带给你们海龙角和磐石海岸,黑土地、大森林还有足以供每个男孩修建厅堂的石头。我们也将拥有北地人……作为朋友,并肩对抗铁王座。摆在面前有两条路:为我戴上王冠,和平和胜利;选择我阿舅,更多的战争和更多的失败。”她收起匕首。“你们想要什么,铁种们?”“胜利!”读书人罗德利克呼喊,他双手围拢嘴巴,“胜利,阿莎!”“阿莎!”贝勒·布莱克泰斯头领回应,“阿莎女王!”阿莎的船员们齐声高叫:“阿莎!阿莎!阿莎女王!”他们顿足舞拳拼命吆喝,湿发简直难以置信。她会毁了她父亲的基业!特里斯蒂芬·波特利吼着她的名字,还有不少哈尔洛家的人,古柏勒家的人,红面孔的梅林伯爵,许许多多多到牧师无法相信的人……为着一个女人!但仍有不少人保持沉默,或是相互咕哝着什么。“不要懦夫的和平!”跛子拉弗咆哮。红拉弗·斯通浩斯则摇起葛雷乔伊家的大旗,“维克塔利昂!维克塔利昂!维克塔利昂!”人们开始互相推挤。有人捡起松果掷向阿莎,她急忙闪躲,那顶临时的冠冕也因之坠落。一时间,牧师只觉得身陷于巨大的蚁丘,脚下是成千上万激动的蚂蚁。这些“阿莎!”和“维克塔利昂!”的叫喊犹如来来回回的巨浪,而他感到凶残的风暴即将把大家全部吞没。风暴之神就在我们之中,牧师心想,他散播着不和与忿怒。
号角破空,声如利刃。
号声洪亮而致命,急迫的尖啸教人骨头乱颤。号声游移在潮湿的海风中:啊啊啊啊阿阿呃呃呃呃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所有目光都转向号声传来的方向——是攸伦手下一位混血杂种在吹号。这光头巨汉胳膊上戴了无数闪闪发光的由黄金、翡翠和黑玉制成的臂环,宽阔的胸膛纹刺着凶狠的禽鸟,利爪滴血。
啊啊啊啊阿阿呃呃呃呃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那只弯弯的号角闪动着黑光,它比那男人还高,因而他必须用双手捧着吹奏。号角上布满红金与黑铁的条纹,号声高涨时,条纹上雕刻的古瓦雷利亚铭文开始变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阿阿阿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多可怕的声音,满载苦痛与怒气的号叫,威胁着要把人耳烧焦。湿发伊伦捂紧耳朵,恳求淹神升起熊熊波涛,把这可恶的号角打个粉碎,可那尖啸还在回荡。这是来自地狱的号角,他张口呐喊,却没人能听到。文身男人的脸颊胀成一个大球,仿佛就快炸裂,他胸前的肌肉不断抽搐,似乎那只鸟正在撕裂血肉,渴望展翅飞翔。铭文剧烈燃烧,每根线条每个字眼都喷出白色火光。回荡回荡回荡,没完没了地继续回荡,回荡在身后的呼啸丘陵,回荡在娜伽摇篮湾对面大威克岛的群山之间,回荡回荡回荡,直到填满整个潮湿的世界。
正当他以为号声将永无休止时,它却戛然停下。
号手泄气了。他晃了晃,颓然倒下,牧师看见橡岛的奥克伍连忙伸出援手,而“左手”卢卡斯·考德从他手中接过那只弯弯的黑号角。号角中升起一股细薄的轻烟,吹号的混血杂种嘴边满是鲜血和水泡。
他胸前的飞鸟也在泣血。
攸伦·葛雷乔伊缓缓地登上山丘,每只眼睛都望着他。头顶的海鸥一次又一次地尖叫。不敬神的人将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伊伦坚信,可他必须准许兄长发言。
牧师发出无声的祈祷。
阿莎的助手们慢慢退开,维克塔利昂的手下也一样。牧师退后一步,把一只手掌放在娜伽的肋骨那又冷又糙的石头上。鸦眼矗立在阶梯顶,站在灰海王大厅的门前,用那只微笑的眼睛打量着船长和头领们,而伊伦能感觉到他的另一只眼睛,隐藏的眼睛。
“铁民们,”攸伦·葛雷乔伊说,“你们都听见了我的号角,现在请听听我的发言。我是巴隆的弟弟,在科伦膝下还活着的儿子里面我是长兄。维肯大王和‘老海怪’的血液流淌在我的血管里,而我比任何先人都航行得更远。在世的海怪里,只有一只从未品尝过失败的滋味,只有一只从未弯曲他的膝盖,只有一只去过阴影之地旁的亚夏,目睹了无法想象的奇迹和恐怖……”“你那么喜欢阴影的话,滚回那里去。”粉红脸颊的“**”科尔喊道,他坚定地支持着阿莎。
鸦眼没答理他,“我弟弟将完成巴隆的征服,去夺取整个北境。我亲爱的侄女将带给大家和平和松果。”他蓝色的嘴唇浮现微笑。“阿莎希望享受胜利回避失败。维克塔利昂想统治一个真正的王国,不屑于几亩贫瘠的土地。但从我这里,你们两者皆可得到。”“鸦眼,这是你们给我起的外号。说得好,试问谁的眼睛能比乌鸦更敏锐呢?每当战斗结束,总会立刻有成百上千的乌鸦赶来在群尸上开展盛宴。乌鸦的天赋是寻觅死亡,而我看到整个维斯特洛正迈向毁灭!愿意追随我的人将在他们的末日来临之际尽情欢宴!”“我们是天生的铁种,我们是古老的霸王。我们的旨令曾在所有能听见涛声的地方通行无阻。我弟弟让你们满足于寒冷阴森的北境,我侄女给的更少……可我将带给你们兰尼斯港、高庭、青亭岛、旧镇,河间地和河湾地,御林和雨林,多恩领和边疆地,明月山脉和艾林谷,塔斯与石阶列岛。我承诺我们将君临天下!我承诺我们将得到整个维斯特洛。”他扫视牧师。“毫无疑问,为了我们的淹神无上的荣光。”半晌间,连伊伦也被他激昂的宣言弄得神志恍惚。在天空中出现红彗星那天,牧师做过同样的美梦。让刀剑和烈火降临人世,扫荡青绿之地,摧毁庙堂里的七神,拔掉北方人的白树……“鸦眼,”阿莎叫道,“你的理智全在亚夏丢光了吗?如果我们连北境都保不住——我们的确守不住——凭什么去夺取七大王国?”“为什么不行,以前有人站在同样的位置办到过。难道巴隆从没教他的女儿如何打仗吗?维克塔利昂,看来老哥的女儿不知道征服者伊耿。”“伊耿?”维克塔利昂的手臂环抱住胸甲。“征服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一样身经百战,鸦眼,”阿莎说,“伊耿·坦格利安是凭借巨龙的力量才征服了维斯特洛。”“我们也行。”攸伦·葛雷乔伊许诺,“你们听到的号角是我在瓦雷利亚的烟火废墟中发现的,除了我,没有活人敢踏上那里的土地。你们体验了它的声音,感受到它的力量。这是龙之号角,在那些用火红的金子和瓦雷利亚钢煅制而成的条纹上铭刻着远古魔符。古代龙王们吹着同样的号角,直到末日降临。透过它,铁民们,我能让巨龙服从我的召唤。”阿莎纵声长笑,“一只能让山羊服从召唤的号角或许还更管用,鸦眼。世上没有龙了。”“小妹妹,这次你又错了。龙还有三只,而我知道它们在哪里,无疑这配得上一顶浮木王冠。”“攸伦!”“左手”卢卡斯·考德呼喊。
“攸伦!鸦眼!攸伦!”红桨手跟着喊。
宁静号的哑巴船员和混血杂种打开了攸伦的箱子,将丰厚的礼物呈现在船长和头领们面前。双手攫满黄金的何索·哈尔洛第一个喊出攸伦的名字,接着是葛欧得·古柏勒,“破砧者”艾里……“攸伦!攸伦!攸伦!”呼喊不断蔓延,不断增强,终于变成咆哮。“攸伦!攸伦!鸦眼!攸伦国王!”声如雷霆,震撼娜伽山丘,好比风暴之神在翻卷乌云。“攸伦!攸伦!攸伦!攸伦!攸伦!攸伦!攸伦!攸伦!”即使牧师也会困惑。即使先知也会恐惧。湿发伊伦遍寻内心,拥抱他的神灵,却只发现一片静寂。上千个嗓门在高呼哥哥的名字,而他听到的只是生锈铁门链的尖叫。